第五章
办理行李托运的时候,周子衿接到一个人的电话。
这边手续办完,她赶到负一层的星巴克。李学长坐在靠近门边的位置,叫她:“子衿,这儿。”
周子衿对他笑了下,坐向对面。碰上他的眼神时,很轻的避开,李学长说:“喝咖啡吧。”
有一段的安静,两人谁都不说话。
最后,李学长叹了气,说:“周周,对不起哦。”
周子衿双手捧着纸杯,摩挲着的指尖陡然停住,她抬起头,缓缓展开笑颜,“没有,是我让你看笑话了。”
简单纯粹的开场白,没有左右为难,也无费心试探。一个为道歉而来,一个坦诚相待。聪明人的谈话,总是更容易看见本真。
李学长今天穿了一件黑色的薄风衣,酷酷的,着实是位青年才俊。他伸手拿过周子衿的咖啡,很细心的给她加了一包砂糖,再用干净的勺子搅匀称,最后推到她面前,说:“那天是我唐突了,抱歉没有经你同意,擅自来你家。”
周子衿说没关系,问:“那天你来找我,是还有别的事吗?”
李学长承认说:“我是要向你再次表白的。”
周子衿愣了下,随之莞尔,摇摇头说:“对不起,扫你的兴了。学长,你很好,你真的很好。”
李学长鼓了鼓腮帮,长呼一口气,“不好也不敢追你啊。”
周子衿笑出了声儿,两人之间的气氛瞬间归于自然。李学长坐直了些,看着她的脸,那天被周靳打的伤口几乎不见,只眼角还有些许痕印连化妆都遮掩不住。他真心实意地说:“周周,不管打你的是什么人,请一定拿起法律武器保护自己。只要你需要,我可以帮你找北城最好的律师。”
周子衿心窝被烫了一下似的,周身都回了暖。她不说话,只低着头,用力的点了头。
“我不会嘲笑你,更不会看不起你。跟你认识三年,我相信你的人品。世上之事并不全都非黑即白,你一定有你的难处。或许我不认可,但我一定选择体谅和理解。周周,你是好女孩儿,特别特别好。”李学长郑重其事道:“希望无论发生什么,我们都还能是朋友。如果你愿再多给我一点可能性,周周,我可以的。”
周子衿眼眶渐热,杯子都快被握碎掉了。
静了很久,她抬起头,眼神明净透澈,说:“学长,祝你前程似锦,一定一定会遇到更好的人。”
李学长点点头,听懂了。再多痴缠到这里也该有个句号,绅士体面总比狗皮膏药要美好。他稳了稳心情,才敢抬头看周子衿,也算是死也要死个明白了,“那天一同出现在你家的人,就是他吧。”
周子衿也没什么好隐瞒的,说:“是。”
李学长回顾一下,目如朗星,英俊深邃,这样的男人当真过目不忘。他无奈的撇了下嘴角,说:“好,我知道了。”
周子衿唇瓣微启,欲言又止,但转念一想,还是把解释的话咽了下去。
李学长知道什么,自以为了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事情到这就好,利利索索的结束也是一桩功德。
“周周,别委屈自己。”李学长最后说。
周子衿眼底隐含泪光,“好,我会的。”
从星巴克出来,两人的相处轻松随意,豁然开朗。
登机时间富余,李学长陪她聊天解闷儿,临近分别倒是友爱关怀,字字真心。周子衿一一笑纳,礼貌回应。手机在她掌心,同一个来电人,一遍一遍已然重复许久。
周子衿不挂不接,任其静音。只轻轻将屏幕翻转朝下,手心盖住。
李学长问:“是他吧,不接吗?”
周子衿拿出证件,已经准备过安检。她一步一步往后退,朝李学长摆了摆手,平静淡定地笑了笑,说:“答应过你的,不再委屈自己。”
六月。
十二个小时飞行。
北城已远,故乡不见。
周子衿结束粗率潦草的过去,平和而有序的开启了丰盛的未来。
此次赴UCL交换学习,是她所在学院的秦老院长亲自写的推荐信。作为得意门生,周子衿从没让师长失望过。报道后有专人负责接待,生活安置以及种种手续的办理耗费大量精力,等一切稍作安定,已是三天之后。
“嘿!周周!几个有趣的社团,这是籽料。”晚霞落幕,周子衿从实验室出来,Brett说着不怎么标准的中文,高瘦年轻的身体逆光而立,像是夕阳下的一道漂亮剪影。
周子衿都差点忘了这回事,忙接过,埋怨自己金鱼脑,“不好意思啊,还让你亲自跑一趟。呀,这资料……”
资料非白纸黑字纸质,而是全部手工画的。形象生动,宛如一本内容丰盛的手绘本。
Brett开朗愉悦,骄傲道:“都是我画的哟。翘瞧这个,马术社团,Nice!周周一起来。”
Brett同是UCL商学院的学生,也是报道当天接待周子衿的那位。中文名叫杨锐特,二十二岁的混血儿,外婆是中国江苏人,据说还混了八分之一的拉美血统,高大俊秀,实在养眼。他对周子衿很有好感,迫不及待的在她面前秀起了中文。异国他乡,折中一半,这也算是遇故知了。
两人有说有笑一路同行,回宿舍前,Brett约她明早一块儿去实验室。
这位混血帅哥的热情鲜明且奔放,极富感染力。周子衿敏感,婉转心思已到嘴边,但另一个声音从心响起,提醒她活在当下,务必勇敢。转念之后,她便按下拒绝之辞,欣然同意。
刚到宿舍,手机提示新信息,九个字:
“不接电话,我就来伦敦。”
周子衿手指蜷曲,在锁屏的时候真真实实的犹豫了一下。
此刻的沉默像是某人的心思。处心无误的计算着她的反应,担忧,顾虑。留白恰到好处的时间,然后精准的将电话重新拨了过来。
伦敦与北城时差七小时。
凌晨近两点,魏明烨的声音听起来低沉又性感。料是吃了四天闭门羹也毫无狼狈愤恨之态,依旧稳定阔朗,接起电话说:“怕我?”
老男人的计谋和定力实在炉火纯青,再次联系,没有咄咄逼人的质问,没有阴阳怪腔的调侃,不造作,不油腻,简明扼要的直切要害——周子衿,你怕我。
不可否认,周子衿在听到这两个字后,心跳确确实实漏了几漏。如重锤,锤出了个回肠荡气。她矫正思绪,倒是出其不意地答:“是,魏先生,我怕你,所以才走得远远了。”
魏明烨那头嗤笑一声,极轻,“怕我就对了。”
四两拨千斤,原来到最后,他才是那个拨弄掌控的人。
周子衿忽升无名火,仗着身处异国有恃无恐,他魏明烨也不能怎样,于是理直气壮道:“我和你之间两清了。”
魏明烨低呵,“清什么?我同意了么?周子衿,你胆子谁给的,经我允许了么?”
周子衿脸一阵阵的烧,强硬回:“怎么没有?走前,我给你留了钱,不用找零算你小费了。”
魏明烨回首往事,风花雪月里自己造的孽不知如何计数。爱他的,恨他的,为情所困的,有利可图的,比比皆是。魏明烨女人堆里缘如纸薄,何谓真心他不曾计较。周子衿这句话倒是完美概括了他的前半生,慷慨洒脱,实则冷情死血。
魏明烨低低骂了一声,“学我什么不好,光学会这些了。”
周子衿不知他胡言胡语个什么劲儿,实在不想和他再有牵连,“魏先生,结清了,如无必要,以后我们不要再联系了。”
几秒钟的沉默。
这种沉默自带气场,像是穿越万尺,萦绕于她身边。压迫感如此清晰,甚至让她犹豫挂电话。
魏明烨说:“周周,开门。”
周子衿一度以为幻听,不可置信。直到敲门声咚咚响起,她三魂丢了七魄,心脏差点停跳。然后抱着“我不信!天涯海角他还能只手遮天不成!”的反骨心理愤愤然拧开门锁。
魏明烨双手撑在门框两边,头肩低埋,闻声抬眼。
四目相对,一瞬静止。
魏明烨左手拍向门面,一掌抵住,根本不给周子衿反抗的空隙,跻身入堂,然后反手将门关闭。
空间陡然缩小,为数不多的空气被压榨稀薄。
周子衿呆愣不动,反应过来,整个人下意识的往旁边一偏,竟不自觉的干呕起来。连续好几下,其实什么实物都没有吐出来,只觉一瞬胃烧恶心,她控制不住。
魏明烨见她弯腰难受,伸手稳稳扶住,被她愤然甩开后,倒也不再主动,站在那儿稳重如山,不悲不喜。
周子衿朝他胸口很用力的捶了一把,声音又低又哑,似嗔似怨:“阴魂不散!阴魂不散!”
魏明烨将她的手拉停,定在胸前,说:“陪你三天,给我三百。三百块?买我魏明烨三天,周子衿,自始至终,独你一家。”
周子衿冷笑,“嫌少?上门要债来了?”
魏明烨答:“天经地义。”
这话狂傲过分,听着刺耳无语,可说的人是魏大老总,偏叫人无法反驳。
周子衿也不气恼,风轻云淡的赏他一句:“抱歉,魏先生表现太差,只值这个价。”
魏明烨反倒笑了,小丫头片子,伶牙俐齿尽得真传,自个儿养的小猫终于化成龙凤,天大地大由不得他哄劝了。
他伸手绕到她后脑勺,轻轻一压,将人抱住,沉声温柔:“好了,周周。差什么,差哪里,以后都给你双倍弄回来。”
一个弄字极尽sè • qíng风流,周子衿对准他蹭亮的鞋尖狠狠一踩:“我现在就想弄死你!”
魏明烨早年断过右脚拇指,痊愈后落下病根,不影响日常生活,但也经不住这样刻意凶猛。他疼得头冒冷汗,霎时松开了人。周子衿心里咯噔,半秒之间,竟有些许后悔之意。但她很快冷静,垂眸片刻,再抬眼时,坚定无悔:“魏明烨,我不卖身了。”
魏明烨忍过一波痛感,气息未平,说:“这一年多,我对你怎么样,你感觉不出来?”
周子衿看着他,“你喜欢我。”
魏明烨坦然:“喜欢。”
快言真语,不曾犹豫。是什么,就是什么。成熟男人的交流总是直白简单,周子衿看着他深邃的眸,看着看着,终于先行溃败,别过头去,眼含热泪。
魏明烨向前一步,声线越撩越低,接近心声。他说:“周周,跟我,我要你。”
半个地球,跨海长奔,风雨兼程不过一场心意。
周子衿静默许久,不争不辨,不吵不闹,最后轻轻对魏明烨说:“对不起,除了感激,我对你再没有别的感情了。”
这一夜,魏明烨沉默离场,他转身时的那个眼神,很多个夜晚,都是周子衿梦里流泪的根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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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英国一月之后,周子衿每天都泡在图书馆,PPT和实验报告几乎每周都有,才来多久,她已经赶了两份三千字的论文报告。到下半年,还要定制实验框架和流程报告。她累得瘦了五斤,本就是小骨架,现在下巴都冒了尖尖儿。
Brett对她产生了浓烈的兴趣,成天殷勤快活,围着人打转儿,终于在某天夜晚,蜡烛玫瑰围成了一颗爱心,Brett抱着尤克里里,深情款款的唱起了《Mylove》。
被告白是意料之中的事,周子衿一点也不意外。
虽说不排斥,她费尽苦心远走他乡,本就为了开展新生活。但真到了这份上,内心还是没法自我说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