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河村的夜,并不平静。
苏三河的心更不平静。
在这个充满了他和妻子回忆的屋子里,他脑海里满满的都是妻子的身影。
想起第一次见阿婉,那时他已经当兵三个年头。
十九岁的他,还十分的年轻,不像现在,脸上开始有皱纹,头上也有几根白发。
那天,是他第一次休假。
他当时当兵三年,都没有回过家,只能空对明月思故乡。
在他被提干的当年,他终于有了休假的名额,他想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家里的亲人。
从西南到海县,中间转车几趟,终于回了家。
在县城的时候,他捏着手里的粮票布票等票证,就想给家人买点东西。
当时他也不知道买什么,就问了供销社的营业员。
那是个美丽的姑娘,一头乌黑的头发被编成两条粗粗的辫子,甩在脑后,正浅笑着看着他。
这是他第一次见面阿婉,当时就觉得这姑娘真好看,笑起来脸颊两边还有两个浅浅的酒窝。
十九岁正是青春萌动的时候,他被深深的吸引了。
当时也没有想太多,也没有想过,他和阿婉会有什么样的缘分。只是想跟她说话,询问她的意见,给家人带什么礼物。
跟阿婉第二次见面,是在那年他要回单位了。路过一个村子的时候,看到一个姑娘正在河里洗衣服。
突然听到那姑娘尖叫了一声,她的衣服被河水冲走了。
好巧不巧,这衣服正好冲到他这边,他就顺手地给捡了起来。
一看还是熟人,是那个让他心动的姑娘。当时阿婉也认出了他,直呼好巧。
但当时他要急着回单位,也因为害羞,竟没有问她的姓名,还有她的联系方法。
以为,这一辈子都不会再见到这位让他心动的姑娘,没曾想,他们第三次又见面了。
二十岁那年,他再一次休假,是因为阿娘说有人给介绍对象,让他回来相亲。
阿婉是陪着那个姑娘过来相亲的。那个姑娘没看上他,他看上了阿婉。
人就是这样的缘分,三次的巧遇,让他觉得自己和阿婉有着说不出来的缘分。这一次他没有退缩,而是坚定地展开了追求。
知道阿婉没有谈对象,他喜出望外。
于是恋爱,结婚,很顺利地在一起了。
阿婉是个好姑娘,爹娘也很喜欢她。
他一直觉得,自己是高攀了阿婉,能娶到她,是他这一辈子最大的幸福。
后来生了咪儿,他满心欢喜。至于后来咪儿病了,他们差不多花尽了所有的钱,他都无怨无悔。
他一直觉得,自己和阿婉是这平凡的人生中会一起走向白头的那两人。
怎么也不会想到,突然有一天,阿婉会离开他,而且是那么的突然,那么的年轻。
他一个人坐在院子的屋檐下,望着满空的繁星,心就如那慢慢吞噬明月的乌云。包裹得他喘不过气来。
白天的时候,当着全家的人面,特别是当着两个孩子的面,他没有流泪,但此时,他很想哭一哭,然后对着苍天喊一声:“请把阿婉还给我!”
但。男儿流血不流泪,他抹了一把脸,将眼角的湿意擦去。轻轻地靠在墙壁上,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照片。
他没有抽烟的习惯,一直都没有。因为他经常要执行特殊任务,经常会在夜间行走,烟火是很容易暴露人行踪的。人一旦染上了烟瘾,一旦瘾上了,很难控制,这就是他不抽烟的原因。
但此时,他特别想抽。
烟能有麻痹人神经,他很想被麻痹一次。
他的手抚过照片,全家福上有阿婉的身影,他此时只能对着照片解相思。
“阿爹!”这时,身边有个人轻轻地坐下来,他不回头也知道是谁。
苏咪儿看了一眼苏三河手中的全家福,“阿爹在想阿娘吗?”
“你阿娘当时去得太突然了,阿爹……都没好好看她最后一眼。”
苏咪儿不懂感情,但是她知道阿爹阿娘感情很深。
那个时候她虽然没有恢复记忆,但是阿爹阿娘之间的感情,让很多人羡慕。
她用力地深吸一口气,在心里犹豫着,要不要把真相告诉阿爹。
让阿爹他相信,阿娘是死在谁的手里,——应该是死在什么事情上。
但又怕阿爹不相信,反而说她搞迷信。
“阿爹,我……”苏咪儿张了张嘴。
“怎么了?”苏三河这时才发现,咪儿的情绪不太对,她似乎有话要对他说。
小家伙脸上的表情,似乎很痛苦,很犹豫。
他暂时把对妻子的思考,深深地压在了心底。
他问道:“咪儿想对阿爹说什么?”
苏咪儿:“阿爹,有一件事情,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
苏三河:“跟阿爹有什么话不能说的?”
苏咪儿还是决定要告诉阿爹,她道:“阿爹,阿娘死的时候,跟我说了很多话。”
“嗯?”
“那天阿娘其实本来不会死那么早,如果及早送到医院,或许能抢救回来。”苏咪儿犹豫了一下。
苏三河:“怎么回事?”
“阿娘昏迷三天后,醒过来,吐了很多血……”
苏三河点头,这事今天阿娘说了,对于这阿婉的病,连医生都查不出来,或许真的是什么罕见的病。
“那天,阿娘本来可以早早地被送到医院的,但是大伯不让送。”苏咪儿还是决定先把大伯做的事情说出来。
咪儿对大房,一直比较矛盾。对大伯对大娘,她内心是有些抗拒的。但是对阿琳姐,她又是喜欢的。
这就导致她现在对那边的感情很复杂。
但是咪儿并不想阿爹被瞒在鼓里。当时她还没有恢复记忆,感受可能还没有阿昱深。等她恢复记忆,那个时间点已经过了,自然更加无法做到感同身受,情绪酝酿的点过了。
但是,她不喜欢这件事情,一直被深藏。
就像她被大娘卖了的事,如果不是阿爹赶回来,她终是有自保能力,也可能会像原主一样,在那边生活个几年。几年很容易改变一个人,或许等到那个时候,她的生活也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说不定,她都无法改变拐卖后原主遇到的那些灾难。人心不可测,人类从来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管家先生说,不能轻视人类,哪怕人类没有高强的法力,他们都是这个世界的主宰。
因为她和管家先生的共同努力,改变了一些她在书中的命运,改变了阿爹的命运。
阿娘的命运改变不了,但是她不想阿娘死得那么委屈,那么痛苦。
而且……
阿爹该知道真相。
瞒着他是不对的。
“什么?”苏三河听到这话,猛地站了起来,一双眉头已经紧紧地皱了起来。
“咪儿,你详细跟阿爹说说,当时是什么情况。”苏三河的嘴唇紧紧地抿了起来,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苏咪儿并没瞒他,而是开始诉说当时的情况。包括,阿娘是怎样昏倒的,怎样吐血的,阿婆让她和阿昱去找大伯,当时大伯什么反应,都说了。
那天,她最先到的生产队。
当时苏大山跟苏老爹不是一个地干活,她是找了好久才找到的。因为已近中午,刘招娣也在。
她到的时候,苏大山和刘招娣正在一棵大树下坐着,正在吃饭。
她告诉苏大山的时候,他确实紧张了,站起来就要走。
是刘招娣拉住了他,不让他离开。
她清楚地记得,当时刘招娣对苏大山说:“去医院不要钱的?上次她昏迷,去了医院检查,什么病都没查出来,反而花了好几十块钱。这次肯定花更多,一两百都可能。钱是大风吹来的?现在咱们都得省着点花,老三没了消息,现在老三媳妇又病在家里,全靠你一人赚钱,你那二弟就别指望了。钱得用在刀刃上。”
——“大伯,阿娘吐血,要上医院。”
——“不许去,你敢去,我就跟你离婚!”
苏咪儿眼里有泪,当时的情况,恢复记忆后,她就深深地刻在脑海里,怎么也忘不了。
当时大伯确实有想过送阿娘去医院,被大娘拦了之后,他就坐下了。
最后叹了一声,只当没听到这消息。
……
“他们真的这么说?”苏三河说这话的时候,已经咬牙切齿了。
此时,他已经站了起来,如果不是苏咪儿拉着他,他都已经冲到了苏大山的房间,质问他还有没有心?
阿婉是他的弟媳,不是陌生人。就算是一个陌生人,看到这样的情况,也不能做到无动与衷。
但是苏大山没有,他冷静得让人可怕。
苏咪儿拉着他,朝他摇头:“阿爹,我不想你一直瞒在鼓里。阿爹,我有点害怕,不知道下一个会不会是我。”
苏三河回了头,看到苏咪儿眼里的泪,他突然心疼起来。他拍了拍苏咪儿的后背,“别怕,有阿爹呢。”
“阿爹,我真的很害怕。阿娘走了之后,没多久,我就从山崖上摔了下来,当时摔下来的时候,我仿佛看到了有人对着我笑。”
苏三河:“是谁?”他首先想到的,是那个推她下去的人,是谁要害咪儿?
他把村子里所有的人名都过了一遍,暂时也想不到,什么人要害咪儿。
苏咪儿:“没人推我,当时我是自己掉下去的。”
苏三河一脸不敢置信,苏咪儿道:“真的,当时没有人推我,我也不是不小心掉下去的。当时我感觉到自己被一股神秘的力量,引导着摔下去,被阿婆找回来后,我也昏迷了好几天。”
苏三河整个后背都是湿的。
阿婉在一个多月前去世,咪儿在前几天突然摔下山崖。
他还没有把这两件事情往一件上联想,甚至他还没有把自己执行任务重伤的事情,也一起联想,只是以为有人要害他们三房。
咪儿虽然说没人推她,但是咪儿当时都掉下去了,又能看到什么?万一是被人推下去的呢?
“没事了,有阿爹在,没人敢害你。”苏三河安慰着苏咪儿,怕这孩子害怕。
苏咪儿知道阿爹没有往那方面想,她想了想,试探着说:“如果害我的人,不普通呢?”
苏三河:“什么意思?”
愣是他能想到一切,也想不到害他妻子和女儿的人,并不是能用正常范围去考虑的。
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那个害他们的人,只是夺走了他们的气运,就把一个人的生命夺走了。
阿婉是这样,原主也是这样。
苏咪儿在试着把自己知道的真相,慢慢以苏三河能够接受的方式说出来。
但她无法保证,她的阿爹就一定能够接受。
“阿爹,我今天做梦了。”苏咪儿又突然道。
苏咪儿在说这话的时候,一点说假的成分也没有。
他知道,阿爹不是一个容易被假话骗住的人。
她无法将穿书的事情说出来,无法将原来的苏咪儿已经不在的事情说出来,这是一个很打击人的事实。如果让阿爹知道,他最最疼爱的女儿,早在三岁的时候就已经死了,而害死她的凶手至今还逍遥法外。她想,阿爹会疯掉的。
她也不能把管家先生差点抓住那个偷袭她的人的事说出来,这事太玄幻,如果她直接这样说的话,阿爹也未必相信。
但是今天她做的那个梦是真实的,不是她需要用假话去欺瞒的。
她隐瞒下了太多的事情,只把做梦这件事情说出来。
哪怕阿爹不会相信,她也会慢慢地让阿爹接受。
苏三河很自然的点头,当时在车上,他感觉到了。
咪儿当时冷汗淋漓,整个表情都变了,几乎是从梦中惊吓着醒过来的。
“梦而已,别太在意。”苏三河安慰。
“不,阿爹。”苏咪儿摇头,“阿爹你知道我梦到什么了吗?我在梦里看了一场戏,准确地说是一个人生。我梦到了自己高烧那年发生的事情,梦到了阿娘的死,梦到了阿爹你在丛林中迷路,和敌人交战,我梦到了阿爹在床上昏迷十几天,从陆军医院转到军医医院,梦到阿爹你在四天前苏醒,急急地想要出院回家。”
苏咪儿这个梦,也全部讲的是真实的,而且讲出了一些他不为她所知的一些事实。
这些事实,很容易让阿爹相信,她的梦不简单。
果然,苏三河整个人都挺直了背脊,不敢置信地看着苏咪儿。
但他并没有打断苏咪儿的诉说。
“阿爹,你知道吗?我不但看到了这些,我还看到了自己掉下山崖还有被卖到无名村的情景。这些都是已经发生过的,可以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还看到,阿爹在阿娘死后,组织介绍给你相亲。我还看到,我在明年,也就是我十六岁那年,会死去,看到……”后面的话,她再说不下去。
苏三河也几乎在同时,伸手捂住她的嘴,“咪儿,别说了。”
他害怕咪儿说出更加可怕的事情。
咪儿说她会在十六岁死去,后面会说出什么,他有点儿猜测,但同时也不愿意猜测。
“你真的在梦里看到,我在丛林迷路,看到我被人重伤,昏迷,转院?”苏三河的声音几乎都在颤抖。
这些事情,他没有告诉过咪儿,也没有告诉过家人,咪儿是怎么知道的?
难道是咪儿猜的?
还是咪儿真的梦到了?
如果是前者,咪儿能猜到吗?
咪儿以前心智退化,自然是不可能猜得到。
但最近发生的事情,他发现咪儿现在说话,有些正常了。虽然说话的语气还有些奶声奶气的感觉,但是智商却绝对不是以前那样。
当时,家里发生了太多事情,他想到了,但是没有询问咪儿,此时他却在心里开始深思这件事情。
但是有一点让他觉得怀疑。如果咪儿真的猜测到,不可能猜测得那么准。
连昏迷的天数,失踪的时间,还有他转院的事情都能够说得一点不差。
所以真的是梦?
想到这点,几乎是颠覆了一个正常人该有的正常思维。
他一时间之间,心里挺乱的。
“阿爹,你相信吗?”苏咪儿眼睛眨也不眨,紧紧地盯着苏三河。
这个问题很关键,如果阿爹相信了他说的,那后面她就算说出再惊奇的事情,阿爹也能够在心理上接受。
苏三河沉默了。
“阿爹,我不傻。”苏咪儿又道。
苏三河道:“我的咪儿从来就不傻。”
“不,阿爹,我想说,这不是我平空想象出来的,我不傻,我在跌下山崖的时候,已经恢复了。”
苏三河哪怕已经猜到了,此时听到苏咪儿说的,依然狂喜:“咪儿,真的?”
“阿爹,阿娘的死,不简单。”苏咪儿又道。
苏三河此时已经冷静了下来。
刚才咪儿说给他的事情,太过匪夷所思,他一时之间没接受过来。
但是细细想起来,咪儿说得对,阿婉的死不简单。
他早在一开始,就不相信阿婉是得病死的。
如果是病,医生不可能查不出来,阿婉的身体一向棒,怎么可能会得那样古怪的病?
听阿娘和咪儿诉说的情景,反而有点儿像谋杀,被人下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