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江燃总满身是伤,被关在狭小的阁楼里,听着孟玉恶毒的诅咒,却没有人可以救他。
孟玉恢复理智后又变成那个温柔慈祥的母亲,抱着伤痕累累的儿子嚎啕大哭,一边问他哪来的伤,一边不断重复着那句:对不起。
后来孟玉发病越来越严重,她将江燃推进了两米深的泳池,在岸边冷眼看着那道幼小的身躯在水中挣扎,却无动于衷。
家里的阿姨听到叫喊声火急火燎地赶过来,及时救下奄奄一息的江燃。
事情立刻传到江昌国耳朵里,老人勃然大怒,直呼荒唐,于是将孟玉送去了疗养院,此后几年对其不闻不问,更不允许江燃见她。
拥有这样的儿媳,似乎成了江家的耻辱,就连江燃也不知晓自己的母亲被关在什么地方。
为了江家的名誉和地位,江毅对外隐瞒了妻子的病情,私底下终于签了那份离婚协议。
后来某一年的春节,江老爷子接到疗养院打来的电话,说起孟玉的病情有所好转,希望能跟自己的儿子见一面。
江昌国有了恻隐之心,终于松口,答应让江燃见孟玉一面。
江燃到现在都记得,那晚的雪下个不停,像是吹出的肥皂泡沫一般,稀稀拉拉的坠落。
江燃终于看见了孟玉。
坐在轮椅上的女人瘦骨嶙峋,像是营养不良,江燃差点认不出她的模样。
彼时的孟玉早已不是江燃记忆中那个笑眼温和,红裙曳曳的女子,而是穿着一身浅色的病号服,面色苍白如纸,瘦削的颧骨突出,眼窝深陷,一副病态的模样。
孟玉看到江燃的第一眼,眼眶通红,很快蓄满了晶莹的泪水。
她仔细端详着江燃的脸,会哭着喊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怎么也叫不够,又像陌生人一般,看他时眼神躲闪,似乎在他身上看到某个熟悉的影子,眼里满是克制不住的憎恨与厌恶。
孟玉并不像医生所说的那样,病情有所好转。
女人仍旧疯疯癫癫,看着面前的男孩时哭时笑,被身旁几名医护人员控制着。
女人挣扎间,江燃终于看清她左腿空荡荡的裤管。
那里只有单薄的布料,什么也没有。
对于孟玉被关禁的这些年,江燃对母亲的情况一无所知。
他不知道,孟玉曾无数次尝试逃出去,却被江家的人抓回来。
江老爷子也从未告诉过他,孟玉为了见他一面,逃跑时从高楼坠落,不幸摔伤,为了保命只能手术截肢。
曾经歌坛耀眼的巨星,如今却坠落深渊,再也站不起来。
那天傍晚,江燃留在孟玉身边,女人的神志有时清醒,有时混乱,但怀里永远抱着那把陈旧的定制吉他。
只是上面出现太多裂痕,琴弦也断了几根。
江燃沉默地看着自己的母亲发疯,又看着她抱着琴痛哭流涕。
脑海中对母亲仅存的记忆,如今被现实的满目疮痍所替代。
孟玉会对他破口大骂,把他当做江毅,恨不得将他撕碎,理智恢复后,又会问他,这些年过得好不好,有没有想妈妈。
见到心心念念的母亲,江燃的反应却出奇的怪异,不知该难过还是该开心。
那时他年纪尚小,却第一次体会到心酸,原来比恐惧更可怕。
江燃永远都忘不了,那天的病房里的窗户大敞开着,呼啸而过的寒风扬起厚重的窗帘。
孟玉当着他的面,砸了那把心爱的吉他,又颤颤巍巍地试图将它拼凑完整。
江燃的脑子浑浑噩噩,接过孟玉递给他的一杯水后,便沉沉地昏睡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被身旁的动静吵醒,模糊的视线中,女人佝偻着身躯,吃力地将昏迷中的他拖向阳台,又用一根长绳,将两人的手腕牢牢地绑在一起。
迎面而来的寒风似刀割般划在脸上,江燃的意识慢慢清醒,身体却无法动弹,耳边传来女人梦呓般的低语。
“燃燃,妈妈没疯,为什么所有人都说我病了.....我没疯....”
“......你乖一点,这一次,没有人会将我们母子分开..”
孟玉拖着残破的身躯,将母子俩手腕上的绳子一道一道越缠越紧,通红的眼眶泛着潮湿的泪光,迷离又悲戚,自言自语般:“江毅凭什么这么对我,我恨江家的每一个人....包括你,江燃。”
“燃燃,我知道你过得不好,妈妈带你离开这,从这里跳下去就可以回家了...”
“....我们再也不回来...好不好....”
江燃抬起沉重的眼皮,模糊不清的视野中,女人穿着单薄的白裙,扶着阳台冰冷的扶手,身体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站起来,像是宿醉的人。
她的每一个动作都很吃力,踉踉跄跄,整个人单薄的像是一张纸,仿佛狂风一吹就会飘走。
他眼睁睁地看着孟玉站在轮椅上,迟缓地爬上阳台,却只能睁大眼睛,身体无法动弹。
温热的液体顺着他的眼尾流出,咸湿又苦涩。
夜幕低垂,大风刮得猖狂,纷纷扬扬的雪花,打着旋儿落在她肩膀,又很快融化。
女人的长发早被剪短,怪异又参差不齐,她的肤色比雪花还要白,张开双臂闭眼的那一刻,仿佛真的拥抱到了自由。
踩上阳台的那一刻,孟玉再也没有回头,更没有看她身后昏迷不醒的儿子。
余生后悔的事情太多,命运却没有给她挽救的机会。
孟玉似乎一直在寻找一个机会,离开的这天,带上自己的儿子。
所有的苦难因她而起,她便想亲手了断这一切,所以她在儿子的饮用水里下了安眠药,希望离开的时候,不会有痛苦。
那天,江燃身上的药效未褪,他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只是徒劳。
孟玉站在寒风凛冽的高处摇摇欲坠,下一秒,她迈出脚步,身体急速下坠。
熟悉的失重感袭来,刺骨的寒风穿透身体,扬起她耳畔的碎发。
这一刻,孟玉似乎回到了灯光耀眼的舞台,台下掌声雷动,万千观众喊着那个熟悉的字眼。
她终于在生命的最后一秒,找回了自己的名字。
原来她是孟玉。
...
那抹白色的身影像一只折翼的鸟,悄无声息地坠落,在暗夜中绽放。
江燃拼命站起来,右手传来的力道让他整个人贴着阳台,身体摇摇欲坠。
漫长的十几秒,江燃觉得自己的胳膊像是脱离了□□,除了刺骨的疼痛,还有母亲那张苍白温柔的脸,对方眼里的笑容真切又释然。
就在江燃被突如其来的重力拽着下坠时,病房外响起剧烈的响动,一声巨响后房门被人大力撞开,一行人从门外冲进来。
有人惊声尖叫,有人抱住江燃的身体,没有丝毫犹豫地,手起刀落,割断了那条绳子。
江燃被保镖护在怀中,亲眼目睹孟玉坠楼。
“砰”的一声闷响,仅仅是在一瞬间,他看到孟玉脸上的笑,还有她身下绽开的鲜红刺目的红。
那天晚上,江燃的记忆停留在孟玉被白布覆盖的画面。
他来不及悲痛,又被送去了急救室。
医生检查发现,他的身体被摄入大量的致幻剂。
而这个药剂却被孟玉私藏,长期注射,却无人发现。
众人只担心江家长孙的安危,江昌国和江毅赶到时,一切早已尘埃落定。
对于孟玉的死,父子俩一句话都没有,如出一辙的冷漠无情。
孟玉死后,江家归于平静,可江燃却陷入日复一日,永无止境的噩梦中。
他对孟玉的死无法释怀,更看不得罪魁祸首依旧活得潇洒自如,所以父子俩见面总是剑拔弩张。
往事一幕幕在脑海中重演,仿佛只发生在昨天。
江燃看着窗外被冰雪覆盖的城市,眼神有些空洞,漆黑绵密的眼睫覆盖出一道淡淡的阴影,眼里出现一片模糊的雾气,无法消散。
恍惚间居然已经过去这么多年。
如果孟玉还活着,她最喜欢这样的下雪天。
...
面前的老人眉眼低垂,病弱嶙峋的身躯陷在轮椅中,薄毯下的两条腿瘦得只剩骨头,两鬓斑白,垂垂老矣。
江昌国早已没了当年的威严,此时脑袋虚弱地依靠着轮椅,眼眶通红,眼尾隐隐又一道淡淡的泪痕。
江燃无声地注视着他,神色归于平静,只是莫名遥远,像极了窗外未融化的冰雪。
他慢慢起身,握住轮椅的推手,喉间溢出的声音又沙又哑:“我送你回去。”
江昌国低头,干瘪的手背长了几颗老年斑,一滴温热咸湿的液体“吧嗒”落在他手背。
会议室里只有轮椅划过大理石地面的声音,就在江燃推着轮椅准备离开的时候,入耳边传来老人微弱,又自责的声音:“...很抱歉。”
“又一次束缚了你的人生...”
...
江燃静静听着,脚步慢慢停下来。
老人搭在扶手边的手滑落,像被人抽走了全身的力气,再也没有了动静。
似乎意识到什么,江燃心口一窒,薄唇微压,僵硬的手指慢慢松开。
这场大雪不知要下多久,大有封城的趋势。
江燃收回视线,脊背弯曲,半蹲下身子,望着轮椅上双目闭合的老人,漆黑的眼眶慢慢红了。
心底翻涌着的情绪,似酸楚,似不甘,似埋怨。
却在这一刻骤然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