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云的突然造访,是顾以昭完全没有料到的。
原本,他是想要将佯装成自己是受害者然后被慧云救下,之后借机与对方亲近一番……可现在,明眼人都能看出他与“受害人”这个称呼八竿子打不着一边。
他的匕首停在了半空中不曾落下,目光紧紧地落在慧云俊美绝伦的脸上,便见对方剑眉下那双桃花眼中沉寂着苍茫天涯,偏偏因为少了一丝情意,就成了供奉在古刹中的佛像,任凭如何慈眉善目,依旧是高高在上,不可亲近。
俊美僧人兴许是来得匆忙,身上有丝丝缕缕的浑厚气息起伏着,金与红的袈裟妥帖地包裹住那副玉树般英姿挺拔的身姿,以尊贵的气势封存住那人间欲.火的气息,唯独粉色的莲花随着袈裟浮动好似徐徐绽放,吐露芬芳。
顾以昭眸子动了动,觉得眼前的俊美僧人兴许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更加不同。
他轻笑道:“慧云法师来得刚巧,不过法师有所不知,这只鼠妖吃过人,还对在下图谋不轨,在下便想着要好好教训它一下。若是法师觉得它能够教化,那么只要答应了在下的要求,在下便能将它给您。”
慧云的目光只在顾以昭和鼠妖身上停留了一瞬,便转移开来,平静得好似刚才那句劝谏顾以昭“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话不是他说的。
“不知施主对在下有何要求?”
顾以昭道:“首先便是要让它付出应有的代价,其次么……法师慈悲为怀,在下深恐将来会残杀更多的妖类,还请法师留在在下身边监督在下,可好?”
慧云平静地说:“嗯。那鼠妖还是交由施主亲自处理吧。”
“什么?”顾以昭愣了愣,一边熟练地转动着匕首,一边真诚地劝道,“法师有所不知,这鼠妖落了在下手里,在下必定折磨得它生不如死,便是它死后,神魂也会被在下所利用,最终魂飞魄散。对于法师而言,岂非太过残忍?”
瞧瞧,这只“可怜”的鼠妖落在他的手中受苦,之后还要被活生生抽筋扒皮、取出内丹,出家人应当于心难忍吧?
对,他这个人出手真的很狠辣的。
——只要将鼠妖交到慧云手中,对方就是欠了他人情吧。
然而慧云这一波却是直接站在了大气层,并不打算让自己欠下顾以昭的人情债。
“贫僧知晓施主出手狠辣。这鼠妖先前种下恶因,如今中了施主的陷阱,落在施主手中便是它咎由自取,纵使它受尽折磨、生不如死,也是它自己犯下的罪孽所致。这是施主与鼠妖之间的因果,贫僧本不该介入……”
慧云还没说完,顾以昭瞳孔猛地一缩:他……居然被看穿了?既然对方知道他用陷阱捉妖,那么他要用陷阱捉妖的理由八成也是知道的。
他的心中突然有点慌张与尴尬。
慧云无视了顾以昭倏地诡异的表情,语气平静无波地继续说:
“……不过施主您戾气缠身,将来恐堕入魔道。对着这鼠妖而言,落入我手与落入施主之手,不过是换了赎罪的方式。但对于施主您而言,制造太多杀戮,即便不会种下恶因,也会影响神志。当然,若是施主在得知后果后仍然一意孤行,那么贫僧也不会多言。”
顾以昭眨眨眼,先前的慌乱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被慧云关心而产生的欣喜与振奋。
“慧云法师跟在下想象中的出家人不太一样。”
他本以为慧云让他放下屠刀,为的是保住这鼠妖的小命,合着对方根本不关心鼠妖生死。
慧云双手合十:“贫僧一心向善,四大皆空。引导他人向善是贫僧职责,然贫僧不会强求,万般皆有缘法。今日贫僧劝施主放下屠刀,为的是断了施主成魔的路。施主执念深沉,但资质甚佳,断了那执念,届时自然会令心境空澄,因此施主不妨与贫僧一同向佛。”
“哦……”顾以昭笑了笑,觉得对方很是佛系,拐弯抹角一番后,居然是劝他向佛?
“换而言之,这鼠妖如何,慧云法师并不关心,是么?”
慧云道:“若是施主在贫僧行恶,在下自会阻止,然惩戒这鼠妖并非是恶行。在下看施主心存善念,因而不愿施主手染过多鲜血,最终迷了眼界,要知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既然如此,那么在下就先……”
顾以昭闭上了眼睛,手中的匕首似乎松了松,鼠妖则是目露希冀。
——它可以不用死了!
然而,下一秒,鼠妖便觉一阵剧痛袭来,它那肚子被寒光熠熠的匕首“嘶啦”一下划开,里头那些黑红黑红的东西便霎时流了一地。
“叽!”鼠妖短促地尖叫了一声,只觉身上气力“哗啦”一下便消散了。
因为顾以昭找到了它的内丹,并且从它腹腔中拿了出去。
“为、为什么……”鼠妖不甘又怨恨地瞪视着顾以昭,“杀了我,只会让你、你自己堕入魔道,你不听那秃驴的话,我、我咒你变成邪魔,将来我所受的一切也都会招呼在你身上。”
顾以昭笑意不改,但眼中好似有腥红的光辉开始沉淀。
“聒噪。法师都说了,这是你作恶多端,活该被报应,你就是诅咒我这辈子断子绝孙,也是无用!”
说罢,顾以昭便残忍地将鼠妖活生生解体。
而鼠妖也承受着自己的身体一点点被肢.解的绝望,直到脑袋被砍下,方是沉入到黑暗之中。
可黑暗并非永眠,鼠妖还不配享受归于虚无的平静,一根桃木钉从它的头顶刺入后,它的魂魄便被封印其中,今后将日夜被桃木钉的阳气所折磨。
在门口看完了这一幕幕凶残画面的慧云法师情绪没有半点起伏,既没有再出声劝诫也没有上前制止,就好似眼前的一切都是清风流水,皆无法纳入他的眼底。
俊美僧人的身上并没有被一丝污血溅到,但顾以昭在做完这一切后,手上、脸上、身上全都是鼠妖那黑红的污血,几乎变成了一个血人,偏偏露出了一个不合时宜的愉悦笑容。
“在下无比感激法师出言劝诫,不过在下还是想要杀了这鼠妖。敢问法师,这鼠妖若是落入法师手中,又会变成怎样?”
慧云:“镇压百年施行教化,再去人间做足它所犯下的76件善事洗清罪恶,偿还因果,之后便由它去罢。若是敢再犯,便再罚,但届时惩罚也会随之倍增。”
顾以昭好奇道:“那么那些死于它口中之人,又该如何?”
慧云:“那些人若是生前犯下罪孽,死于它之口,便是弥补罪孽;若是那些人生前无罪,天道便会赠以福报为偿。此消彼长,就成了鼠妖的罪孽。罪孽若是太多,自有天收。”
顾以昭发现,在慧云眼中,是人也好,是妖物也罢,剖开那层血肉后,大家全都是因果的聚合体。
于是他试探地问道:“噢~那么若是在下对全天下的妖物都如此憎恨,所有妖物落入在下之手,都会变成这样,那么在下该是如何呢?”
慧云的目光还是不曾变化,如古井般无波。
“便随了施主的愿。不过若是施主此般折磨只犯下小错的妖类,那么过多的责罚与杀戮,则反倒是施主之过了,也会累积成为施主之孽债。”
“扑哧~”
顾以昭忍俊不禁:“在下本以为慧云法师慈悲心肠、德高望重,乃是一位得道高僧。现在则幡然醒悟,恐怕除了天上那些仙佛神魔,法师视天下万物为蝼蚁罢了。”
面对如此刁钻的说法,慧云沉默了片刻。
又认真道:“万物皆有灵,然寻常蝼蚁灵性太低,单凭本能行事,贫僧无法引导蝼蚁向善。开了灵慧的生灵,与蝼蚁终是不可一概而论。”
总而言之,慧云法师承认自己对万物一视同仁,但并不是高高在上地看着世间万物苦苦挣扎,而是在不给自己沾染因果的情况下引万物向善。
顾以昭又开始烦恼了。
既然对方不愿意沾染那因果,那么自己又该如何将对方留在身边呢?
沉默着思忖良久,顾以昭将匕首一扔,那明亮锐利的匕首便落入鼠妖破碎的尸体中,被染成了污血的色泽,一如他脚下的修罗之路。
他目光幽暗,语气低沉地说:“未防在下做了那魔头为害一方、致使生灵涂炭,那么便更需要法师来监督了。在下并非执迷不悟之人,却可以在法师面前发誓,只要法师陪伴,在下便不轻易做那凶残之事,更不会堕入魔道。但若是法师离开,那么在下就会堕入魔道,届时法师也难辞其咎。”
顾以昭对自己半只脚迈入魔道的情况是清楚的,但是他甘愿如此,无法更改,那么……他便要自己的爱人也共同沉沦。
对方若舍他,他入魔,对方也休想走与他对立的佛;对方若陪他,他便最大限度地剪掉自己的爪牙,完成对主要对象的复仇后,就不会生出更多事端,不会让沼泽继续吞噬他。
慧云静静地看着顾以昭。
他们二人,一个是未能证道的佛子,一个是半脚迈入魔道的人。
慧云想不透,为何冥冥之中,自己的情缘会系在顾以昭这样奇怪的人身上。
他说起话来,便如那苍茫雪山上迸发的一缕梵音,不知是幽冷还是安宁。
“施主便是屠戮了天下,贫僧亦不会动容。这是施主的因果,贫僧已经尽到了劝人向善的职责。过多的执念,才会让贫僧跨入魔道而不自知,贫僧阅尽千帆,从不会将目光落于固定某物之上……”
换而言之,慧云压根不吃威胁。
男人也好,女人也罢,都影响他成佛的速度。
顾以昭浑身寒毛直竖,如同一只被珍视之物激怒的野兽,暂时隐忍不发,之后便要将那怒火发泄到其他地方。
然而,下一秒,顾以昭又放松了下来。
“但是,施主与贫僧的确存在一些缘分,亦有求于施主。贫僧陪伴施主身侧监督,而施主便需要助贫僧勘破迷障。”
顾以昭目光灼灼:“成交!那么我要怎么做?”
“贫僧也并不知晓。”慧云难得迷惑地摇了摇头,眸中好似迷上了一层雾气。
这层雾气,让他顿时从高不可攀的圣洁佛子,跌落至凡尘俗世。
顾以昭深思片刻后,询问道:“不知法师想要勘破的是什么方面的迷障?既然法师也说了在下能帮,那么在下必定会倾尽全力。”
“与情爱有关。”慧云闭眸,将身上气势收敛,“佛经有言,贫僧应当紧守色.戒,然贫僧视万物为无物,便不知情爱为何物。不曾感受,便不可勘破,贫僧闭关数载,阅览经书,亦是未有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