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大大的圆案,芷秋偏要同他挨在一处坐,才说饿了,满案鲜亮簠簋却吸引不了她。还未捻箸,先将一张脸仰起凑到陆瞻眼皮子底下,呼扇着两帘美睫,又不说话,似乎在等待什么。
水晶坠珥摇曳着波光,衬着一张皓月姮娥面。陆瞻遽然涌起熟悉的暖溪,由腹中游走四肢,支使着他揽过她的腰,俯面去吻她新上的唇脂,有股淡淡的玫瑰香甜。
半缕秋风,半片黄叶,半阖绮窗、半敛春情、以及陆瞻半吐半纳的欲望,半抑半扬地倾在她唇舌间。浮生在他们相连的唇间褪去寸远,令他们都短暂遗忘了身畔的人间。
却又随云禾雏鸾二人咕咕唧唧地笑声乍返,“姐夫、姐,大清早的,你们可还要点脸子呀?”
芷秋从未有一刻像眼下这般想撕烂云禾的嘴,扑在陆瞻肩头,直拿眼嗔她,“要死要死,进来怎么不说一声?”
“这就怪了,”云禾翘起下巴,同雏鸾歪笑着讥她,“平日里你门户开着我们也是说进就进了。”将芷秋说得臊得抬不起头时,她还不肯罢休,拿眼飞陆瞻,“姐夫,你也是,要做见不得光的事麽,做什么不关门?”
陆瞻讪然轻笑,不想桃良由哪里钻出来打抱不平,“姑娘还好意思说我们姑娘呀?你自己也不关门,前日方举人来看你,你们敞着门户在屋里做什么呢?哼,我都瞧见了。”
“死丫头!那是他眼睛进了灰,我给他吹灰呢!”
“吹灰贴着嘴吹?倒是头一回见。”
激得云禾要拿扇打她,被她轻巧闪过,复对趣两句,嬉笑着闹作一团。
陆瞻仿佛坠入个女儿国,胭脂成堆、粉妆相簇地围着他,他则暗里享受着她们的调笑与打趣,那些“不礼不教”的莺咽燕语充满着朝气蓬勃的生命力,总能令他在死气沉沉的宦海里获取一丝奇异的惬意自在。
芷秋将满屋子追戏的几人柔斥一声,“要吃饭麽就坐下来一道吃,不吃麽就回你们屋里去,大清早的闹什么呀,吵得陆大人耳根子不得个清净。”
当中错出个雏鸾,梳着百合髻,两腮前坠着两束齐短的发,挽着石榴红的披帛,不惧不怕地立在陆瞻面前,摊出个手,“我们不是来吃饭的,我同云禾想买个胭脂,是来问姐夫要零用的,姐夫给不给?”
言讫即见陆瞻摇首轻笑,由大袖中掏出票子,芷秋见状,又嗔又拦,“你不要给,纵得她们不知怎样了,往后见天来闹你,你有多少钱够打发的?”
陆瞻执意要给,兜着票子在她两个臂间绕来绕去,雏鸾反倒不接。
末了云禾钻出来抽了他腰上的荷包,只在里头翻出个碎锭子扬一扬,“姐姐真是护起食来了,往前你自己年节下还给我们零用呢,如今倒不许姐夫给,常言讲‘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还没嫁呢。买个胭脂麽倒不要多少,这就够了,姐夫,谢谢你呀。”
这一闹,又去了半日,闲听松风尘绿荫,香染白玉堂。陆瞻多时还是在安静翻看芷秋的书。芷秋则闲来无事,趁着秋光未敛,便翻来个老红木布帛尺挪跪到榻上。
先挨着将他肩量了,报个数予桃良,桃良提笔录下。陆瞻听见,搁下一本晏殊的《珠玉词》将她兜转于怀中,“量身做什么?”
芷秋扬着尺抑扬顿挫地点一点,“给你裁制衣裳啊,我赶着秋日里做出来,冬天你好穿的呀。”
命运将一生所失的柔情蜜意就在这一霎尽数填补还了陆瞻,他潺潺地和着秋光笑起,抽了她手中的尺,“织造局请个有名的裁缝手到擒来的事,何苦来劳累你?”
“不劳累,”芷秋夺回尺板,白玉簪映着笑脸流光飞舞,“眼下没有局子要应酬,我成日闲着,倒闲不住。缎子我都挑好了,就你送来的那些里头拿出匹织金锦,靛青的,添上里子、添上狐狸毛,给你做件外氅。”
陆瞻酽酽凝她一瞬,贴去她颈边,吐着灼灼的气,“为什么对我这样好?”
这问题他问过好几次,芷秋回回半真半假地笑,“因为你富得流油又大方啊,我巴结你嘛。”她眨着眼,起起落落的睫毛闪烁出眸中深不见底的爱意,却十分轻巧地拍拍他的肩,“站起来,我量量腰。”
只等他站起来,她双臂就环去他的腰,像个甩不开的腰饰,仰起脸将他摇一摇,“从前有没有人给你做过衣裳啊?”
“没有。”
“你娘呢?”
“她,”倾诉的欲望顷刻涌在陆瞻后头,最终只是浅笑,将手贴去她柔软的腮,“她原是藩王千金,不会做衣裳,至多会绣个花样子。”
“那祝家小姐呢?”芷秋向来不打听客人的屋中人,却忽然想问问他,“听说祝家小姐长得花容月貌,女工也好,什么都好,她给你做吗?”
陆瞻胸口的旧伤好像抽了疼,眉心稍聚一瞬,又如涟漪荡开,“我不认得她,自打进了园子,就没怎么见过面,听说她先前指了婚给杭州一位通判家里,同那家的公子年节见过几次,有些旧情在里头,大约也不会想给我做。”
这该是一个男人的奇耻大辱的,芷秋想来有些憋闷,将脸贴在他胸膛,“姻缘前定,倒不是进了一家门就有造化在里头的,没有什么,随她去吧,你也不要为难她,她也是受父母之命,也怪不容易。她不给你做麽,往后我给你做好了,你穿过我做的衣裳,我针工好着呢。”
一缕东风来,粉痕吹上玉郎鬓,像是沾染了整个人间的爱。陆瞻深感不幸里有幸,只想叩谢黄土,令他在溃烂的余生里遇见过芷秋。
落日金盆里,陆瞻由颈上摘下一条黑绳,上头坠着个蝠团纹镂空玉佩,绿得无比通透,“这个就先给你做谢礼。”
芷秋紧盯着他的手,连连咋舌,“我的娘呀,你果然手散得很,这水头瞧着就价值连城,哪里来的?”
“我父亲的遗物。”
她掬出双手接过来,仿佛就接过了千万斤的一捧深情。她曾听过几百筐花前月下的情话、享誉过绣肠才子们积山填海的诗词赞颂,加起来,都没有此刻安躺于她手心的无言来得沉重。
斜阳立起,华灯初点十分,陆瞻走了。芷秋乜呆呆地坐在榻上,摸着玉佩,回想起大半年的光景,陆瞻从不曾留宿在这里,哪怕她在他的亲吻里已经察觉到他沸腾的欲望,但也感觉到,他仍掮着的坚固的枷锁,不曾走出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