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有一则旖情心事低低响在描金架子床,床侧有高釭,半罩着室内案椅、桌几、妆台、高架等家私,泼红的漆,满描了各色花卉,媚俗得直扎眼。
且说那浅杏纵然皮相生得好,乌溜溜的头滴溜溜的眼,再配着水溜溜的身段,有些模样。可难在自幼仆婢出生,没个见识,偏爱这些俗不可耐的花样子,连勾搭个奸夫,亦是俗得上不了高台的货。
春阳左瞧不惯右看不过,一心劝她,“我说我的小姑奶奶,那个吕照安哪里好?你跟他偷鸡摸狗的没个章法,何苦犯这个险?我丑话先说在这里,若叫督公爷晓得了,看你们怎么死!”
因浅杏做了侍妾,只称陆瞻做“爷”,春阳便跟着叫。浅杏听见直笑,“什么‘督公爷’的,叫个人你都叫不明白,还来说我?”
“我是为你好,你别抓着个小脚不放!”
“我晓得我晓得,”浅杏一副骨头软曲在帐中,并不往心里去,“我晓得你是为我好。你麽只管放宽心,督公只让我去服侍他那老娘吃药,说好听些麽我是侍妾,不过还是拿我当着丫鬟使,八百年不到我这里来一趟,他哪里拿得着我?”
说到此节,春阳娥眉微蹙,挨到床边,“也奇了,督公将他娘兄接来,却甚少见他来请安的。老太太也是,偶时糊里糊涂的,不知是个什么病。还有他那位兄长,从前不爱出门,我当是闷在屋里做学问,不成想是瘸了条腿,怎么一家子就没个全乎人呢?”
浅杏拔下来一根簪子剔着指甲,浑然听不进去,“嗨,关咱们什么事?咱们只管领着银子做好分内事情。”
“说起银子,我问你,你是不是私下里贴钱给那吕照安?我实在是想不通,你就算要偷汉子,也该寻个过得去的,就他那样子,白给我我还不要,你反倒花钱贴他,真叫我看不过!”
浅杏勾着眼儿轻笑,“傻姐姐,你哪里晓得他的好处。”
月儿岑寂挂在窗畔,脉脉永夜里,有猫儿撕心裂肺地扯着嗓子叫唤,骤听像个婴孩儿,细思原是春心发动,念着冤家。
春阳尚未明事,暗忖半晌也照旧想不通,“我瞧他哪里都不好,且说相貌,同督公爷比,简直是一个天上的神仙,一个是地下的恶鬼。再说身份,爷虽是个阉人,可风光体面,富贵滔天,那吕照安拿不出钱不说,还要你贴补,何苦刮剌上他?”
那浅杏两腮微红,斜插上簪子附耳猫声,“说你傻你还真傻,这男人呐,好不好的不在皮相上,督公爷再好看,于女人也无用,我同你讲……”
细说半晌,只见春阳一张脸在烛下逐渐胀得通红,抬手打她,浅杏亦回手,顷刻间二人在帐中闹作一团。正是个娇滴滴莺艳艳的时节,倏听窗户“笃笃”轻响两下,“姐姐、好姐姐、可睡下没有?”
浅杏登时由床上踅下来,朝春阳央求,“求你去外间给我守个门,明日我打个首饰送你好不好啊?”
无有说的,春阳自踅往外间。浅杏急急绕到妆案前,喜添新妆,重理云鬓,再整衣裙,忙慌慌蹑着手脚拉开两扇槛窗,一见来人,所料不差,正是那吕照安。
那吕照安亮着两个眼攀窗进来,只把她的手攥住,“好姐姐,两日没见你,怎么没听见你打发人去叫我?”
浅杏半推半就地横眼笑嗔,“爷这几日总在家,你可消停些吧,仔细叫人听见。”
霪心辄起,哪还管听见不听见。吕照安只顾揿着她往帐里去,抽丝剥茧,褪衫抛裙,立时绞在一处。风月流转,莺声踅传,直将春阳听得面红耳赤,心内咒骂着拉开门到廊上去。
不想两个门还未合拢,却见陆瞻暗影立在廊下,春阳唬得要失声发叫,却猛地由背后蹿出个人来捂其口鼻,发狠地声音在她耳根子磨了又磨,“别出声,否则要你的命。”
春阳未敢妄动,眼睁睁瞧着陆瞻跨槛入门。静步踅入里间,可巧门下设着一则台屏,绮纱隐隐约约投来光影,只见那方帐中,花枝相缠,鸳鸯和弦。仿佛骤然朝他躁动不安的身体浇下来一盆油,火势愈发上涨。
他原该冲上去杀了这对奸夫淫/妇,可未知什么止住他的脚步,令他半步未动,藏身台屏后头。
紧盯半晌,绰绰身影颠簸耸动,耳边“好哥哥好哥哥”地响个不绝,渐渐就像响在他的脑中——那里有一张温床,装满他还“完整”的过去。
渐渐,月光偏在他猩红的眼,隐约照见一种迷幻且诡异的愉悦。
过后的几天,照旧是发燥后的郁疾,陆瞻煎熬在沉默里。而那几天,芷秋同样煎熬在满园的笙乐欢笑的喧嚣中。
她始终是花海骷髅中的一缕魂,即使艳冠群芳,也与其他无坟无碑的芳魂没有区别。没有陆瞻,她走不出这里,也无处可去。
可比陆瞻先到的,永远是窦初。这日他送来一块砚台,据说是晏同叔曾用之物。芷秋独爱晏殊之词,因此很是喜了片刻,待他亦比往常稍亲近些,“谢谢你,你在哪里得来的?”
窦初实则不通,随口扯了个慌,“在京中,我父亲的旧物,我不大喜欢舞文弄墨,留着也没什么用,就给你带了来。”
“多谢窦大人。”芷秋莞尔福身,请他坐到榻上。
沉默半晌,桃良等人奉上茶来。喜获爱物之喜便逐渐如茶汤淡下去,里头浮起陆瞻的影。她还是忍不住问,“窦大人,听说时下正是收蚕丝的时节,陆大人快要忙得不可开交了吧?”
“大概吧。”窦初沉下眼色,胸膛里酸得发胀,“我也甚少见他,你要是记挂,我去替你打听打听?”
芷秋随之耷下肩来,在裙上绞弄着一张帕子,“算了罢,他大约是不得空,就别去扰他了。”少顷,怃然褪去,她的脸绽放出惯常周到的笑颜,“您今日想听个什么曲子?要不我唱个‘折桂枝’吧,前些时有才子新填的词。”
几不曾想,像是哪句话就触怒了他,将腰板镇起,蹙额睇来,“袁芷秋,你也别太仗势欺人了些,我日日来,你日日同我打听陆督公不说,还将我寻常客人一样打发。我要听曲儿,外头有的是黄莺似的倌人,何苦歪缠你?!你眼里就看不见我?”
风声鹤唳,芷秋怔忪片刻,观他眉心攒愁,怒目生悲,渐渐地觉得好笑,“大人说话我就有些听不明白了,我们这里无非就是檀板笙歌里取乐,噢,我唱曲给大人听反倒错了?”
窦初喉头里卡着口气,上不上下不下地急得直在屋内踱步,“我说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我就不信你一个风月魁首,会不懂我的心。我日日到你这里同你扯闲篇儿,你真当我是无事忙?我告诉你,衙门里有一摊子事儿等着我,我挤着空来,不是叫你应酬我的!”
锵然急步将姨娘丫鬟唬得瞠目结舌,芷秋一霎懂了,原来这又是个花钱买“情”的,不由得便笑,“这话有差,您花了银子,我不应酬您,应酬谁?”
他陡止脚步,隔得半丈紧盯芷秋,“未必你也是这样假模假式应酬陆督公的?我看不见得吧。”
静候她沉默一阵,他像是失了耐心,蹒步直逼过来,“袁芷秋,我来,从来都不是以一个‘嫖客’的身份,我来与你谈天说地,是因为我喜欢你,你明白吗?”
他的“喜欢”太张扬也太直白,浅显得与那些流于檀板的亲昵没什么差别。眨眼便令芷秋想起陆瞻的沉默,在他的寡言少语的安静里,她体会过真正的爱,像风回荡在山林,恬静而浩瀚。
于是,她噗嗤乐开,发笑一阵,挑起眼望他,“我怎么不明白?但凡来照顾我生意的客人,多半都是喜欢我,这有什么稀奇?不喜欢我何苦花这个钱?”
窦初气得面色一僵,说不出话来,几进几退间,蓦然将脚步拔出了门外,一阙玄色衣袂兜兜转转地消失在门角,似愁情一缕。
银杏里滗出点点金光撒在妆台,芷秋对着镜轻抚金茶,抹去多余口脂,唤桃良拿来针线篮子,照旧在榻上缝衣裳。
眼下正是缝领子的时候,桃良在杌凳上替她捻线穿针,两个水灵灵的眼转一转,将肩微耷,“姑娘,我怎么瞧着这窦大人像是说真的?”
金乌西仄,像一层金纱半罩在芷秋肩头,她拉由衣料里扯出一根长长的线,似乎拉着胡琴,咿咿呀呀地漫不经心,“什么真不真假不假的?”
“他说喜欢您呀!”
“哦,这个呀,”芷秋由炕几针线篮里寻摸出根细钩针挑一挑线头,“他说他的,你倒是听进耳朵里去了。什么喜欢不喜欢的,他们这种人,还不是吃多了撑的,你见得还少了?”
“可他有些不一样嘛,姑娘想想看,他到我们这里来这么多回,也不要姑娘应酬,也不要姑娘巴结,就是同姑娘说说话,这跟那些只知道耍嘴皮子占便宜的客人哪里一样呢?”
芷秋薄肩轻颤,半讥半讽,“有什么不一样?各人有各人的脾性,花招子不一样罢了。管他恁多,我不喜欢他,他们就都是一样。”
“我晓得,您喜欢陆大人。”桃良拖着个懒洋洋的音调,面色亦懒洋洋地垂下去,“可他都好些日不来了,多半是姑娘上回说话将人家伤着了。还有那个婉情,说起来就有一场气生,竟敢光明正大到姑娘屋子里来坍姑娘的台!姑娘也太好性了些,还该啐到她脸上去才是!”
说到此节,芷秋心内确有一口恶气堵着,虽信陆瞻,却恼他浓情淡如水,又恼婉情不知安分的性子。鼓着腮垂眸一瞧手中的衣裳,只恨不得往里头缝两根针进去,扎死他!
“我去你娘的臭婊/子!”
正是自僝自僽之际,翕闻廊下云禾尖刺刺的嗓音,像是与谁起了争执。芷秋慌着将衣裳针线搁到炕几,捉裙起身,踅至廊下。
见云禾在对廊上插着腰骂人,“我入你娘个不知好歹的下作东西,敢用这种下三滥的招子对付我,我叫你没个好果子吃!”
半廊萦光,客尚稀疏,云禾因起了癣闭门谢客,其余倌人皆未应局,围拥一处。芷秋环廊过去,即见婉情跌坐地上,翠儿要去搀她,被她抖开,两个大眼珠子直勾勾狠瞪着云禾,“你这癣未必不是你自己不留神哪里染的,凭什么无缘无故栽赃给我?!”
芷秋稍听,便掣了云禾胳膊一把,“怎么回事?好好的怎么闹起来?”待云禾跌退两步,芷秋见她气鼓鼓的面上满是大大小小的紫斑,比上一日更重些,“你这怎么还不见好?还愈发严重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