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巷的夜总是来得快,走得慢,如是明月再到。仍旧薄纱合诗,金瓶带酒,天气冷起来,便多添醉客。满园里东倒一个,西歪一个,挽着妙女趁星恼年华,应花叹青春,皆撒一地不值钱的情真。
楼阁上唯芷秋不应客,纵然陆瞻不来,却将一年的包银摆在那里,袁四娘尤守信用,有客皆婉推了去。这夜却偏偏檀郎再到,西施好客。
且说那梁羽州自洞房花烛夜揭了新娘子的红盖头,香梦骤碎,春心无痕,原是位无盐之女。恼得他同父母闲生了几日气之余,时常挂念芷秋,又不知由哪里听见陆瞻不往月到风来阁去了,他便挑起胆子,寻摸过来。
妆台翠簪,芳裙绣鞋,芷秋夜明珠似的熠熠生辉,看着梁羽州立在门外的身影,半转了眼,“你新婚燕尔的,怎么得闲来?”
时隔多日未见,那梁羽州想得牵肠挂肚,如今听她娇莺如昨,梦嗓似旧,早把一副骨头酥得站不直,“不是我不来,我日日都想着,是我父亲不许。现听见陆督公不来了,我今日忙不暇地就往你这里来,还在家里设下巧计,才得已脱的身。若骗你,叫我明日就不得好死!”
正是可着头做的帽子,芷秋正愁窦初官场中人,只怕他以权势压人,不好明白臊他的皮面,眼下撞上位现成的“由头”,正拿来打“狗”。
于是伸着个笋指去戳他的额角,将他挽至圆案上去,“什么督公不督公的,你少哄我,分明是你娶了新夫人就将我忘了,还怪我的不是。”
不时就叫翠娘芳姑几人张罗了酒菜,芷秋围绕着殷勤筛酒,亦替自己筛一杯,举起玉斝就去挽他的臂弯,“来,我们吃个交杯,好重挽旧情。”
将那梁羽州喜得不知怎么好,闷头倾尽,“好些时不见,你比先前愈发动人心魄了。我害了好些时的相思病,就正好有你开解。”
芷秋眼波横转,敛尽春光,“尽数胡话,什么相思病?鬼才信你,你如今娶了位美娇娘在家里,还想得起我?”
“快别提,什么美娇娘,那盖头一揭开,险些没将我的心给吓出来,分明是无盐之貌,猛虎之材!”
“没良心,你现在我面前如此说她,保不齐也在她面前如此说我。我且不与你计较,仔细她听见了,回去叫你没好果子吃!”
“你怕她做甚?!”
酒过三巡后,那梁羽州便把持不住,挽着芷秋直往水晶帘内去,芷秋料定窦初该到了,也不推拒,不时玉手调弦,莺儿婉歌,好个芙蓉帐暖春无限。
只待那窦初来时,屋里伺候的人早不知所踪,他便自入。先瞧见满案酒菜,玉壶金樽,便心生异样,悄么着将一个食盒挤放在案上。
又闻得春燕莺语,细细低迷,他撩开帘入了卧房,才踅出台屏,即见锦帐幽欢,半掩着芷秋单罩个红肚兜的玲珑身段,正调着琵琶,唱与床上躺着那位郎君。
那梁羽州一见生人,便梗着脖子直起腰,“哪里来的杀才!如此不懂礼数?这里有客,还该在下头轩厅上等着!”
窦初一把拽了他中衣的领口将其提起来,“我是都指挥使司三品佥事,你有什么话,明日到衙门与我说!”
闻听此节,那梁羽州忙卷着衣裳、揉了情肠跌跌撞撞奔逃出去。
芷秋则无视了窦初赤红的眼,优雅地披衣系带坐到外间妆案,正蘸了黛粉补妆,就听见窦初在身后喷火似的声音,“你叫我来给我个答案,这就是你给你答案?!”
“可不就是麽,”芷秋在镜中斜窥他挺拔的影,又添口脂,朱唇红得发亮,似一个血淋淋的真相,“早就同窦大人讲了,娶了我是要遭人笑话的,窦大人只是不信。”
窦初喘着粗气,牙根磨得直痒,一字一句地,将根深蒂固长在他脑中那些人世凡俗的念头挤了出来,“你知不知道,你很下贱。”
“我早就知道了,是你不知道。”
镜中呈现一张美艳绝伦的脸,桃花眼稍稍斜挑,望着同镜里那忿忿之躯,“窦大人到我们这里打茶会时,我就不大迎客了,时常就只陪着窦大人说笑,恐怕窦大人恍惚就忘了我是个什么人。如今窦大人算是看明白了我到底是个什么身份,还想娶我吗?”
凝滞的空气里,阗满了窦初粗糙的呼吸,他只觉脑中混沌一片。想还是不想,好像从来都不是由他说了算了的。
半晌岑寂,芷秋重添新妆,旋过脸来,一霎又是端丽得不可侵犯的模样,“窦大人,别逼自己了。”
她拣起一支旖旎玉兰插于鬓边,对着镜子照了又照,镜中亦有一个风月娇娘,水滴滴、娇嫩嫩,像落了地的红樱桃,被人践踏出怨毒的浓浆。
这是芷秋,夜里烂在暖帐,醒来又敛黛描妆,红脂素粉每日都在她腮上诗描愁写,始说到底,只写二字——婊/子。
她漫不经心地笑着走向榻上,举步翩跹,媚骨天然,“窦大人,我不管你是因何要娶我,但此刻在你烧红的眼里,我就是个婊/子。今日是,那么以后也是,我嫁给你,名头上是个正牌夫人,但在你心里,我永远都是个婊/子。你以为,一个低贱的婊/子就该逮着谁都当救命稻草似的紧扒着不放?”
窦初是这样想的,所以他额心的山川叠满了百思不解,“难道你喜欢过这样的日子?”
环顾四周,看着金粉银楼里好像藏污纳垢,他不屑地笑了,“难道你天生下贱,就喜欢不停地被陌生男人左拥右抱,靠你的美色、靠你的身体混日子?”
“说实在的,这样的日子,我多过一天都恶心得想吐。”
芷秋摇曳芳裙贴近他,指端妖娆地由他的肩弯弯绕绕地滑到他的心口,抛上勾魂夺魄的眼,由下而上地,轻蔑他,“再说句实在话,你知道你们男人最可笑吗?就是太自以为是了。这楼里来来往往的客人,每个都觉得自己是伎女眼中最特别的。那么多“特别”混在一起,还有什么特别的?”
“你瞧我,就从不觉得我在你眼中有什么特别的,你要是有我这个自知之明,眼下就不会这样生气。”
窥着他赤目猩红,芷秋轻轻地笑,媚骨一翻,旋去了窗畔,“你们男人呐,总拿自己当救世主,可我袁芷秋不需要谁的悲悯,也从不等谁来搭救。”
月儿亮堂堂地悬在窗外,在黯淡的夜空,星辰同样耀眼。仿佛在这条长巷,千家行院,脂粉成堆,被无数个男人碾压过去的肮脏骨头,就在窦初摧颓的背影里长出了奇异的尊严。
更而吊诡的是,在芷秋面前被践踏的雄性尊严莫如那在朝堂上屡不得志的挫败——忽然令窦初,越挫越勇,越失越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