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你,”方文濡睐目看他,袖中模出来一锭银子递他,“烦劳你一路相送,明早天一亮,还请你帮我找匹快马,我骑马赶回去,你自回京去吧,回去后,请替我谢过你家大人。”
明月半掐,异乡夜寂,即使高中状元,似乎什么也没变过,他仍旧辗转奔波,向来是那个落魄撩到的穷举人。
倘若有什么发生过变化的话,那便是大半年的分别光阴里,他从未这样深刻的了解到,他爱云禾,而日复一日的春梦中,云禾每夜由风尘里渐渐走来,使他在无穷极的相思里,逐渐忘却了她满身的污秽。
相思总奈何,无时无刻不在粉碎着信心。原来一天天的等待,比一天天的曲意逢迎更剌得人的血肉疼。
云禾是这样以为的,于是自芷秋去后,无客住堂时,总将自己吃得醉醺醺的,如此便能倒头昏睡,不必在漫长的夜里细数蟾鸣。
偏偏这夜不得清净,那沈从之又神造凡间,落到了她的榻上。仍是那副不可一世的高傲,支着腿,阖拢扇,“今天是到哪里出局去了?”
“骊珠,瀹茶来我吃。”云禾消磨尽了全副耐心,只当看不见他,慢搦去妆案上。
一条红艳艳石榴裙紧裹曼妙身姿、曲线玲珑,左右摇摆间,便勾起沈从之一团火。这就踱步到她面前,扇柄朝身下一指,“嗳,你瞧我都这样儿了还不碰你,可见我真心吧?”
云禾瞥眼一瞧,面色淡淡,自顾着拔下两支并头银搔头,“也不怎么样嘛,我还以为沈大人身份尊贵潘安之貌,必定威风得很。依我看,也同人没什么不一样,不过平平。”
直将沈从之气得七窍生烟,掰过她的肩就按到案上去亲,胡乱拱了一阵,才发现她半点未推未拒,骤然觉得没意思起来,便松开她,“你那位状元郎威风?我看再威风,也是别人的人了,于你往后也没什么好处可给。”
“我说沈大人,”云禾理好衣襟,摸来一条帕子擦净朱唇,剩得淡淡红粉,“你这样关心我的事情做什么?我和文哥哥是好是歹都罢,横竖我麽是落不到你头上去,你想都不要想。”
不知是跟谁较上了劲儿,横竖沈从之就是放不下,三天两头脑子里就是她,故此三天两头的来挨一阵刺儿,又败阵而归。
这厢刚踅出门来,见宗儿打着灯笼迎上,“爷,扬州繁大人来消息了,说是那姓方的不识抬举,千里迢迢地赶去拒了这门亲。爷,我看,再想别的法子吧。”
沈从眼色一沉,默然半晌,“回他的话,就说既然他骨头这样儿硬,也不用着再抬举他。眼下宁波府市舶司正缺一副提举,从六品,也不算委屈了他一个状元郎,就委派他去担此一职。”
那宗儿秉着灯笼凑上来,堆着满脸笑,“爷天大的恩赏,只怕他命受没命享啊。我这就叫人回话给樊大人,叫他回京与户部支会一声儿,拟了札付①八百里加急送到那穷状元手上。”
沈从之面色稍缓,夺了灯笼登舆而去。马车平缓地颠簸着,逐渐颠簸起一股阴鸷的凉意,以致人到了长园仍是满面阴沉。
月笼明,绣屏香,铜壶滴夜,兰花泣露,时光在等待中寂静消磨,几乎能听见它踏风而去后的叹息,如花语心事般细迷。
丫鬟铃兰正站在门槛打发四五个小丫头子下去,“别在这里守着了,爷多半还歇在他自个儿屋里,不用这些人伺候,你们都睡去吧,今儿我上夜就成。”
敛了房门,端来一盏银釭到炕几,就搁在蒋长薇身旁,“姑娘仔细伤了眼睛,明儿再做吧,一条绢子,又不赶着用。”
蒋长薇抬眉起来,小山眉黛,朱唇浅浅,“我头里看见姜家夫人帕子上是这样儿的花样子,真是好看,原来苏州时兴这类的,倒比京城又不一样。说是烟雨巷的姑娘们都用好几条线拈了一齐绣,又俏丽又典雅的。”
那铃兰唇角撇一撇,十二分不屑,“烟雨巷什么地方?姑娘大家闺秀,跟一群粉头学什么?”
粉壁流光,照得蒋长薇通身娴雅矜贵,道尽大家风范,“你不懂,别说苏州,就是京城也是一样儿的。要论妆黛打扮,还是粉头倡人们在行些,她们时兴什么穿戴,没几日官家太太们也时兴起什么穿戴来。”
灯火一颤,愈发涨起来,铃兰收了挑灯的银签子,闲搭着胳膊,“我哪里不懂?上回那个粉头,就打扮得伶伶俐俐跟个妖精似的,将咱们爷的魂儿都牵了去。这些日子,爷动不动就往那堂子里去,还不就为着她?要我说,何必那么费事儿,买回来放在宅子里不是大家省事儿?”
蒋长薇莞尔摇首,正要笑她什么都不懂,不想门扉吱呀一声儿,沈从之进了来。她便住了口,眼瞧着铃兰替他解去褡护,单留一件青灰直裰坐到榻上来,闷闷的,脸色也不大好。
半晌不讲话,蒋长薇搁下绣绷,倒问他:“夫君可要吃些酒?”
他将头点一点,歪到榻背上靠着,“吃些吧。”
不时上来几个烧鸡烧鹅等菜色,启来京里带来的玫瑰花酒,两个人分斟别斝,闲吃起来。蒋长薇算定他稍松快些了,便勾起话头,“那位云禾姑娘我瞧着倒蛮好,江南女子,水灵灵的好看,夫君怎么不再请她来家了?”
因说起,勾得沈从之好一堆话,将如何与云禾相识、相处、相讥等情境一一说来,倾筐倒箧地满是不自在,“我还没叫人这样儿白眉赤眼赶出来过,你说这小女子,是不是比咱家里那几房更能使性子?随你送她个什么,只是不喜欢,瞧也不多瞧一眼,好像我的钱就不干净似的!”
蒋长薇障袂轻笑,替他筛一杯,“夫君这就有所不知了,你往常在家什么性子?对咱们家那几位,向来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她们呢,都是好人户的女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没经过见过。云禾姑娘可不一样,她见过多少男人?说句不好听的,也没少男人给她敬献,你惯常那个性子,怎么叫她另眼相看?”
原来这蒋长薇秀外慧中,官宦大家人口多,打小就擅揣摩女人性情。沈从之听后,踩上腿来,另眼看她,“你倒懂些,那你说,我还要如何对她?总不能叫我把家里的库搬给她吧。”
“这女人家,就盼个知心识意的体贴人,她吃了那样儿多的灾,自然是爱能体贴她的人。夫君倘或贪色便罢了,使几个钱包她几日,可你又不是贪她的色,只好攻心为上了。”
说着,撇开两盏灯,细眉轻挑着凑过去,“要我说,夫君还该说话软和些,改改那个霸王脾性,在她面前,少不得做小伏低地哄着,时日一长,不怕云禾姑娘不倾心。你依我这话,只要你有这个耐心,不怕不成事。”
闻听至此,沈从之笑逐颜开,将她忙夸不迭,兴起又多吃了几杯酒,昏昏沉沉地进屋睡下。
那铃兰伺候完,到外间一壁收拾炕几,一壁将蒋长薇低声埋怨,“姑娘这贤良劲儿也太过了些,旁人听见这种事,追还追不赢呢,您倒好,还替夜擘画谋算起来,还闲家里不热闹怎的?”
蒋长薇淡笑,两个灵波微动,“夫君什么德行我还不知道?你越拦他,他越上劲儿,你瞧近些时她为了那粉头成什么样子?随他怎么样吧。况且,你听见她说那粉头的脾性没?这样刚烈的性子,就真进了咱们家的门儿也不必愁,打发她也便宜得很,我不如且做个贤人。”
“我想着爷对她倒比对家里那几个更上心些,就怕姑娘放任了去,反吃了个粉头的亏。见姑娘心里有成算,我就放心了。”
稍坐一番,那蒋长薇拂了衣裙进房去,门户上高爬起一轮月,将她曳地的藕荷色纱氅拖拽出个长长的影,如香炉里一捧冷灰。
两端红烛在燃了几夜后,终于残灺,小窗外浓春,金乌跃起,扑来几片芭蕉叶的影,将金光满扫,晃着镜岑台寂。
宝鸭熏着暖暖苏合香,又混着鼓馥郁檀香,两股味儿缠缠绵绵地绞在一起,勾掀起芷秋的眼皮。帐中一束束光正游荡,晃得芷秋揉揉眼,一抬起,便看见陆瞻两扇浓密的睫毛。
一连磨缠了好几夜,早把芷秋魂魄磨得黏糊糊的不清醒,在他怀里翻个身,只盯着他一片睡颜呆看,逐渐笑得痴傻起来。看了好一瞬,见他不醒,就随手摸着个什么,原来是那条红纱,登时将她瞧得脸红心跳。
回想这几夜,陆瞻总蒙着她的眼行事,又分明感觉到真真实实的有个什么,眼下心起好奇,趁他未醒,偷偷掀了被子往里瞧。
陆瞻一贯是在摘下她眼上红纱前就穿好了衣裳,被子里头衣裤齐整,哪里还瞧得见什么?她便将心一横,捺着羞涩,往下伸手。谁知刚到腰脐,就被一把拽住,“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