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锁重楼,香帷懒睡,窗外云迷月淡,声声蛙躁芭蕉梢头。千年酣梦,却被打断——
“芷秋、芷秋!我的心肝儿,快醒醒!”
惊醒梦魂,芷秋小蹙眉头睁开眼,只见帐垂银钩,烛影黯淡,陆瞻站在床前,穿着十分简练的玄色袍子,束腰扎袖,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绑着发带,一派飞马精神。
她撑坐起来,歪着头朝绮窗一望,分明是夜永无声,“这么晚,你要出门去?”
陆瞻笑得十分爽朗,夺了床前的蜡烛游走于四面暗墙,逐渐点起满室明灯,“趁着夜里清净,快起来梳好头发,也不必妆黛,日出之前,咱们务必出城!”
“什么什么?!”芷秋惊下床来,围着他打转,“出城去做什么?陆瞻,这大半夜的,你不睡觉,瞎折腾什么?”
他挑挑眉,“出城狩猎。”
正是惶惶无措之际,只见黎阿则小跑进来,还慌着手系衣带子,小心翼翼地凑到陆瞻跟前,“干爹,这么晚,咱们要到哪里去啊?”
“出城狩猎,此刻走,天亮后正赶上飞禽走兽出窟。你去备马,带上张达源他们一道去。”说着话,抬手去握住芷秋双肩,“你可不许再私自乘一匹,你不会骑马,当心摔着你,就与我同乘一驹。”
芷秋惊骇无言,朝窗外望一望,又望一望黎阿则。黎阿则适才醒了瞌睡,忙在房内寻了一粒返魂丹递去,“干爹,先吃了仙丹再备马不迟。”
陆瞻正值情绪高涨心火躁动之时,冷不丁一瞧那药,遽然清醒过来,有些发讪地看看芷秋,硬着嗓子吩咐,“再添两颗。”
这厢吃了丹药,再不提去打猎的事情,欲去行丹。黎阿则刚点上灯笼,芷秋便魂魄归体,夺过灯笼,“你去歇着吧,我陪他去。”
人去前,陆瞻又令,“去将园子里的灯都点上,将库里年节下扎的那些烟花都摆到园子里去,我与你干娘去放烟花玩儿。”
如是,芷秋单罩着一件松绿薄氅,里头是月白诃子裙,尾随在陆瞻身后。他走得十分快,芷秋提着裙一路小跑方才勉强跟上,去捉他的手腕,只觉比平日益发滚烫。
惊得她娥眉紧蹙,将灯笼挑在他前头,“陆瞻,你是不是很难受?”
陆瞻见她有些跟不上,自己的脚步又缓不下来,就将她勾着腿玩儿抱起,满面春风,笑意盎然,“不难受,高兴得很!走,咱们到院子外头放烟花去,我给你放个牡丹连珠,保管你从前没瞧过!”
逐步间,惊起了满园火者,灯火亮起,亭台楼阁,水榭游廊,凡悬了灯笼的地儿都点了明烛,将整个暗夜骤然照亮。只见堂野开阔,飞宇映月,急步到了一片大莲池前,又见满池接碧,芰荷盖地,在半明的夜绵延进黑暗千万里。
一应火者统统候在岸上,摆开一堆扎了纸的焰火。陆瞻兴冲冲将芷秋放下,接过黎阿则递来的火折子,只听唰一声,一袂火星飞蹿到夜空,砰地炸出个庞然寿桃来。
陆瞻跑到芷秋身边,满目兴色,“这个好不好?这都是上年过节时叫人扎的,要说你们苏州,还是有许多手艺人,你瞧这烟花就扎得不俗。”这般回首,冲黎阿则扬扬下巴,“这个人该赏,回头赏他一百两银子!”
“嗳嗳,儿子明儿就叫人放赏。”
他笑如星月,将火折子递到芷秋手上,“去,你也去点一个。”
芷秋的笑容始终僵在面上,将他窥看半晌,心口闷得发慌,顷刻眼泪如注,“陆瞻、陆瞻……”
“哭什么?”陆瞻为她搵泪,笑颜不改,“你怕了?不妨事儿,点了咱们就跑,蹦不到你身上来。走,我拉着你手一道去点。”
说着便握住她捏火折子的手,滔滔不绝地拥着她往前,“每年中秋元宵,京里必放烟花,连皇上也要在城楼观礼。城楼下挤着好些人,千灯锦绣,龙凤游地,社鼓队队,货郎斗客,简直热闹得很,咱们明天回京,我带你去瞧瞧。”
那火折子挨着火引线,只见一火如蛇,吞噬了一截线,他忙大笑着拥着芷秋往后退,嗓音里欢欣鼓舞,指着天上绽放的一朵牡丹,“你瞧!好一朵魏紫!国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①,真美……阿则,再放!”
接二连三的烟花炸在夜空,惊鸿千树,映着短长桥,乍明乍暗地照亮芷秋的泪颜,与一片孤池冷月,一齐魂断随风潮。她坐在一块太湖石上,看着陆瞻来来回回盘旋在漫天的焰火下,像一只无枝可栖的苍鹰。
群花绽完,药效渐起,就有热血冲涌在陆瞻的体内。他挥散了众人,令其灭了满园的灯,单留了芷秋打的那盏灯笼。
芷秋望着他罩月覆星的轮廓压近,黑暗里轻轻试探,“陆瞻,我们回去了?”
不想他踢倒了草地里的灯,将她揿在太湖石上,闷不做声地将手卷入裙内。毫不温柔,格外凶悍,芷秋却忍住没喊,咬着唇在他的手中颠簸,背部蹭在凹凸不平的太湖石上,咬牙承受着命运的坎坷……
北苑吹花,西楼题恨,东风又吹一段新愁。一早,芷秋就在一阵轻微的酥痒中醒来,肩头颤一颤。
陆瞻的手爬过那些破皮淤青,愧意随即汹涌扑来,令他眼中洇开一片水雾,嗓子里也黏黏糊糊的,“对不起。”
帐中铺满温柔的阳光,芷秋觉得后背有些痛痒,心也跟着泛起疼。却还是带着笑脸翻身,凑在他的眼前,“不妨事的,也不怎么疼,上点药就好了。”
他一夜没睡,苍白的脸透出丝丝笑意,搂过她,“明知道我犯浑,怎么不拣快石头砸我?”
芷秋抬手摩挲着他的脸,“我舍不得。”她的笑容凝固,渐渐凝为巨大的悲伤,“陆瞻,这个伤口就永远好不了吗?真的就过不去了吗?”
艳阳驻窗,陆瞻转眼,却只看到眼前雾蒙蒙的纱帐,人间一片天昏地暗,“大约是好不了了。”他笑,凄风苦雨,“每当我也以为我要好了的时候,就会被一泡尿给冲回现实。芷秋,你不知道,阉人都有点儿失禁的毛病。有时候你睡着了,我都不敢挨你太近,怕弄脏你。”
这是玉笏金褥也盖不住的肮脏,他希望芷秋能懂。芷秋却衰草泪满,哭湿了一个枕头。
“心肝儿,”陆瞻一滴泪也没有,甚至还有心玩笑,“不哭了,过来我抱着你,叫我睡一会儿,有些困。”
芷秋伏在他的胸口,半点儿倦意也无,干涩的两眼望着窗外金灿灿的天色里,落红漫天,竹稍压檐来,子规春不归,憔悴人常在。
接连昏昏沉沉躺了两日后,陆瞻便起身往织造局里去。芷秋以为他的病症过去了,依旧忙活筹捐的事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