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火者姓夏,年纪不大,因生得十分漂亮,芷秋素日只叫她“小夏花”。眼下见了这些灯笼愈发喜欢,叫桃良摸了一吊钱给他,“小夏花,你们织造局里要是忙,就将这些事情交给这园子里那些官家做吧,你只管忙你的去。”
小夏花年纪虽只十六,却胜在机灵,“娘为了中秋操劳了这几日,我们这点事儿算什么?这园子里早前都是祝斗真的家仆,爹不放心,不叫他们进院里来走动。”
“你爹就是多心,他们还能吃了我不成?”芷秋款笑,指了茶点给他。
“娘是没经过才讲爹多心,”夏花拣在踏板上坐下,口里细叼着块点心,“我们都是经过的。在宫里头,皇上吃的饭食都要叫奴婢们先尝过才敢吃。眼下爹要办祝斗真,保不齐他家这些下人里头起什么歪主意,只叫他们在门外扫洗扫洗吧,娘这些日子出门,也不要用那几个祝家的小厮,还用咱们后买的那两个。”
“我晓得了,我也不爱出门,只是请你后日派人套了车去堂子里跑一趟,接了我妈同姊妹过来同聚。”
那夏花应答着出去,桃良收拾了下,捧着绣绷坐在对榻笑,“姑娘虽说不能生养,却一下多了好些个儿子出来。我说姑娘,中秋节,您可问过姑爷是不是要将老太太他们接出来吃个饭?”
芷秋摇着扇,想起那间堀室,起一生鸡皮疙瘩,“要怎么样,他自己会晓得安排,我不管了,就当没这些人。我可警告你,陆瞻的这些事情你不要同一个人说起。”
“晓得了,我还要您嘱咐?”
斜阳渐渐残灺,闺阁里保持着永恒而静怡的幸福,而一墙之隔外,却充满着阖家团圆的热闹。
因中秋佳节,上头特许了假,韩家老爷韩圃由嘉兴府忙赶回了家,在祠堂拜过先祖,又到厅上见过了一众家人,略微寒暄几句后,趁着摆饭的间隙,将韩舸独招至书房。
门窗紧闭,残阳仍透过绮窗细密的孔立进来,扑了满案尘埃。
韩圃靠在椅上,黑鬓生银丝,略显疲倦与沧桑,“你上疏的事情,为什么不写信告诉我与你爷爷说一声?若不是朝廷里有我原来的同科传消息给我,我还不知道你竟不声不响的办了这么大的事。”
韩舸撩了衣摆伏跪在地,深扣了一个头,“儿子让父亲与爷爷忧心了,父亲千里迢迢归家,风尘仆仆却不能安歇,是儿子不孝。”
父子俩眼睛颇为相似,只是韩圃留着半尺美髯,眼色更加沉淀,“我问你话,你照实说。顾泉为什么被南直隶都察院收押?下头还有两位县丞,怎么却叫你一个主簿升任知县?”
“这……”韩舸心内也有疑,只是忙着灾情与上疏,没功夫细想,“都察院的公文里说,顾泉未经庭审仗杀百姓,至于为什么叫儿子升任知县,我想,是不是因为城外的流民?他们想叫儿子收拾这个烂摊子?”
“叫你收拾?你收拾得了吗?简直妄自尊大!”韩圃气得连连拍案,“起来回话!”
韩舸吓得一哆嗦,忙臊眉耷眼地立在书案前。韩圃剔他一眼,恼得直笑,“你收拾的办法就是假借朝廷的名义,假拟公文向各大豪绅借粮银?你知不知道你这是给人现摆个把柄在桌上,你参了他们、他们少不得要借此参你!”
“我知道,可爷爷父亲自幼教导我人皆可为尧舜,也说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他们要参就参好了,不过是丢官败职,若以儿子的仕途前程能换城外流民温饱,儿子不后悔。”
“你说得倒轻松,若只是丢官败职,你爷爷何必在任上病倒?”
韩圃缓缓撑起来,与其隔案相对,半张脸被残红映得肃穆庄严,“你借的可是六十万石粮食三十万两白银,加上你公文上许诺的利息,这么大一笔账,谁来还?你以为朝廷会替你还吗?还是你觉得咱们韩家倾家荡产能还得起?朝廷不想还这个债,就只能杀了你给那些豪绅抵债啊!”
韩舸垂首片刻,缓缓抬起落寞的笑脸,“杀就杀吧,只要不是累及父母牵连家人的罪,我认了。况且,我上疏时虽只参了姜恩等人,可查下去,少不得就要牵出龚兴一党,就算没有这个事情,龚兴之流也不会放过我。父亲不是说,为民请命,是身为父母官之责?儿子不过是谨遵爷爷与父亲的教诲。”
韩圃满踱着步,一双眼定在墙上,“苏州这么多官员,他们都不上疏,就你逞这个能,你知不知道,你已经做了别人的棋子?”
“父亲这话,儿子不甚明白。”
“隔壁住着的那位陆公公,我先前也以为他是到苏州来监管织造局的。可顾泉出了事后,我有些想明白了,他到苏州,是皇上派来对付龚兴的。龚兴在朝廷里根基太深,这么多年那么多人弹劾他,都没能动得了他,皇上登基不过一年有余,在朝廷里也不动不了他,只好从苏州着手,这才将你这个小官吏推出来当枪使呢。”
韩舸深思熟虑半晌,弯起苦涩的唇角,“父亲,这是好事啊,说明皇上没有忘记我朝江山,皇上有心肃清天下、重兴社稷,这难道不是天下臣民之辛吗?几十年了,因先帝玄修荒废社稷,如今机会来了,我小小县官若能以小博大,做颗棋子又算得了什么?”
他笑着,烛火跳在他稍显青涩的脸上,颤颤的光影里,满是毅然的慷慨,“天下总需要有我这样的棋子来打破僵局,我不参,等谁来参?今日等明日,明日等后日,父亲等了这些年,只等到先帝驾鹤仙去,龚兴等人却还老当益壮。父亲,我们这些做官的能等得起,百姓能等得起吗?我不做这颗棋子,难道非要等到百姓死绝亡国之日吗?!两京一十三省装聋作哑已久,总要有醒着的人。”
韩圃扭头望他,沧桑的眼里逐渐起了愧色,“我与你爷爷,本以为你是在逞书生之气,想不到,你已经长大了。你、你无愧韩家列祖列宗。”
他将手落去韩舸肩上,不再多说什么,沉默的眼里闪着零星泪花,道尽一位父亲的欣慰与心酸。
一场黑云翻墨未遮山的zhèng • biàn挑起了每个人的神经,致使这一年中秋所结的千灯百盏皆如落花浮萍,前程不定的命局里,大概只有陆瞻,仍然适意行,安心坐,闲时琵琶醉时歌,倦来抱拥美人卧。
佳节之下,满园张灯结彩,那厢优伶婀娜,这厢妙伎玲珑。月到风来阁的众人皆聚在草亭闲谈,将一片竹林闹得似秦楼楚馆一般。
莺声燕笑随风灌入绿纱窗,陆瞻不禁一笑,随手闲翻了一张帖子,“窦初……没想到他与沈从之私交已经这么好了。”
案前立着黎阿则,细腻的肌肤里汩汩涌出些阴气,“照干爹吩咐,崔元峰另派了两个人暗盯着沈大人与窦初,发现近几日,他们二人你来我往的,比从前频繁许多,不知这两人是在谋划些什么,儿子恐怕,是对干爹不利之事。”
“fēng • bō从不平,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陆瞻满不在乎地靠在椅背上,斜望一眼窗外天色,刚过晌午,太阳正悬,蝉儿喧嚣,闹得人心惶惶,“眼下,盯好姜恩祝斗真才是要紧,他们大约忙着销毁兼并田地贿赂龚兴的证据,叫元峰看好了,少一页纸,就叫他脱了袍子来领罪。另外,告诉被派到长洲常熟等地的人,不要走露风声,秘密审讯几县县令,将供词六百里加急递回来。”
“儿子明白,只是这几个县的县令招了供,该如何处置他们?”
陆瞻撑案起来,踅出案外,“皇上的意思,牵涉的官员太多,那些不紧要的人,按罪行轻重罚没些家财,还照旧按原职当差。”
“儿子这就去传干爹的话。”
“去吧,”陆瞻拉开两扇门,稍稍侧目,“快去快回,你干娘备了席,叫你们一同团聚赏月。”
黎阿则在其叵测的眼色中看到一丝温情,令他冰冷的血液有了点热度,他稍站一瞬,适才踅出书房。
谁知刚踅至廊下,即见桃良穿一件崭新的淡青紫遍地撒花通袖袍,长罩桃红百迭裙,如一片飞花颜色,夭夭淡粉。
眨眼睛,那一抹青春立在他面前,往他嘴里塞了快梅花形月饼,“阿则哥,你尝尝,妈妈他们带来的,我们堂子里的厨娘做的。”
“谢谢。”
他拔步而去,桃良紧跟在他身后闹渣渣的,像一只麻雀,“你们安南国过不过中秋呀?也吃月饼赏秋海棠吗?你们过年节吗?元宵赏花灯吗?”
阿则顿住,下巴朝林子一抬,“你过去伺候吧,我还有事儿要出去,晚些回来。”
桃良往林子里一瞥,再回头时,他已经走了二丈远,她只好遥望他的背影,唇上低低呢喃着,“阿则哥,你想家吗?”反正她是想的,只是想不起家的模样来了。
再望那边草亭里,满是人世的遗孤,组成是一个蜂蝶阵,莺燕巢。陆瞻被一众娇女簇拥着,只觉倒在了个温柔乡,相思窑。他自歪在榻上,前有阿阮儿重拾短笛,没人可说的话语吹成风落花,又有朝暮琵琶伴奏,弹搊出江南的水音。
一曲罢了,芷秋在侧递上一樽荷花酒,“怎么样?你还没听过我们阮儿姐吹笛吧,眼下可涨见识了?”
陆瞻一个胳膊搭在支起的膝上,大加赞赏,“阮儿姑娘的笛吹得比宫中的乐师更妙。”
“妹夫这是谬赞,”阮儿将短笛交给身后的丫鬟,回眸过来谦词,“宫里的乐师哪是我们能比的?我们真同那些技艺精湛的大师傅比起来,连笛都不配摸了。”
“哪里话,宫中的乐师伎艺虽好,可演奏音乐,还得有些灵气,自然是你们这些见多识广之人更有灵气。”
那露霜凑在案上托腮,“姐夫,你这是夸我们还是损我们呐?怎么听着不像好话呢?”
“可不是?”朝暮在秋千架上摆着,轻裙飞扬,“什么叫‘见多识广’啊?姐夫说来听听嘛。”
陆瞻向芷秋递去一眼,芷秋却不理会,眼瞧他被些个难缠女子左右刁难不施援手。倒是袁四娘出来解围,“几个死丫头!有你们这样刻意为难人的?局子上也这样?”
露霜鼓着腮顶嘴,桃李颜色,“哎呀妈,姐夫都不生气,您老人家气什么,大节下的还骂我们。”
却听朝暮在秋千架上磕了几声,芷秋朝她远嗔一眼,“鬼丫头,还打秋千哩,瞧都咳嗽起来了,还不是叫风给吹的?快下来消停些。”
那朝暮只顾不听,叫丫头在后头推,荡得高高的,像一只振翅的黄莺,“姐,没什么,不是风吹的,大约是前几日伤风了,这两日总咳。”
“既是伤风了,就该老实些啊,”云禾不比芷秋温柔,拿一个白眼飞她,“就跟关了八辈子的鸟,疯了似的。快下来,一会子厅上要摆饭了。”
那朝暮果然像着了风,下来便竟拼命咳嗽起来,众人忙递帕子给她,袁四娘拧着眉将其教训了一顿,“早就说请大夫来瞧,你个死丫头总是说不听!明日回去,还该请个大夫来号脉,开了方子好吃药,老老实实在屋里养两日才好。”
朝暮将头点点,吃了几口茶,适才压下不适。正值千羽阁那边摆好了席,众人相邀着挪至那边,赶上天色暗下来,爬上一轮圆月,照着绮落筵,红烛高烧,灯花绕结。
残荷映月,对岸水亭里有戏子婉唱,这案皆是陌路家人,也不分男女,挤坐几席,又是连诗,又是联句,又是飞花行令,又是拇战喧嚣。
不想朝暮是个极善拇战的,竟令张达源连连辙北,吃了几大海,生死不服输,踩在杌凳上,挽了袖口又同朝暮对战起来,口里直高嚷着什么“三星高照”“三元及第”“五子登科”之类,引得众人围看。
几拳下来,那张达源又输了,一班小火者围着起哄,“大哥,你也不行呐,怎么能输给一个姑娘?将咱们的脸都丢尽了!”
“有什么丢脸的?”张达源吃得一张脸通红,嗓子比平日略显粗狂,将众人一挥,“她行令的日子只怕比咱们多了去了,输给她有什么丢人?再来!我就不信这个邪了。”
朝暮亲自斟满一大海,掣了披帛将酒递给他,“愿赌服输,先将这一海吃了咱们再战不迟,你可别想赖我的酒哦。”
张达源在众人讥笑下伸出手去接酒,不留神触到她的指尖,登时心起异样,只觉浑身血气都涌在了面上,幸得酒色掩盖,这才没闹了个愣头青似的红脸。
岂知缘来缘散,就在这朝夕之间,几如夜空怒放的焰火,乍合乍离,一瞬绚烂。接连不断的“咻咻”声内,闪亮长夜,斑斓的光瞬息照明了姑娘们的容颜。
娇女们凭栏而望,又蹦又跳似炸了兔子窝一般,男人在身后半步。只有陆瞻毫无顾忌地环住芷秋,朝天上绽放的一只白白胖胖的玉兔指着,“喜欢吗?”
“喜欢!”芷秋狠狠点头,喧嚣里抬目找寻他的眼睛,“这都是怎么扎出来的?竟然还能扎个兔子,那能不能扎个嫦娥娘娘?”
“这个嘛……”陆瞻故弄玄虚拖着长长的尾音,欻然将头一摇,“我就不知道了。”
“你还有不知道的?”
陆瞻莞尔,满目烟火,五彩锦色一一滑过他的眼,“我又不是天山的神仙,自然有不晓得的事儿。你要知道也不难,明儿叫人去问问扎焰火的师傅不就成了?”
夜空开出了一朵极艳丽的朱砂红霜,仿佛能闻见它馥郁的香气,可不过须臾,碎坠琼玉,了无踪迹。但芷秋在陆瞻眼中所见的颜色,她期望着是一生不灭的,她贴在他怀里,纤长的手指轻抚过他的下颌,“咱们这已是第二遭一同过中秋了,你今天高兴吗?”
他想的与她想的一样,“你高兴我就高兴。”
芷秋抖着肩一笑,抖落一滴泪来,又忙抹掉,“不知道怎么的,遇见你以来,我竟然变得爱哭起来了。”
“没事儿,想哭就哭想笑就笑,要连这点儿自由都给不了你,我陆瞻就真是个无用之人了。”
他们相拥,引来几女侧目,见云禾的笑容渐渐变得怅怏凄迷,阿阮儿便挨近来,“没什么好羡慕的,你的方大人再有个把月就要回来了,到时候,就是我们羡慕你了。”
好在关于等待,云禾已经有了足够多的经验,细数她的半身里似乎都在等一个人出现,他出现了,然后就开始等他归来,这大约是一个女人永恒的宿命。
但她已经算是幸运的了,只好藏起心酸,宽慰地笑笑,“阮儿姐……”
往后,就没有说辞了。阿阮儿抬手抚一抚她脑后堆起的乌髻,“我没什么,秋丫头也懂事,就只你,专长了张不饶人的嘴。以后嫁人了,要照顾好自己,也要照顾好夫君,你一辈子的亲人,就是他了。我们这些姊妹,都是要散的,往后也不知落到何乡何地,可照管不了你那么多。”
云禾有些想哭,怕她瞧见,便抓着雕栏,后仰着腰,弯得像一轮月亮,风掠起她紫纱的披帛,如梦如烟。
星空里,不断有烟火陨落,又不断绽放,零零散散,七零八落,坠去了无何他乡。而她将要坠在一片叫“方文濡”的梦田里,陌路天涯皆此时,这片梦田,大约也在仰看同一轮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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