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等那门里出来位稍显丰腴的富贵妇人,她便婀娜走上前去,“哟,王夫人,这可巧了不是?不想在这里碰见您。我听王大人讲家里有些艰难,您做夫人的,不想着点替老爷省钱,怎的还大手大脚的花钱?这里头的缎子可不便宜,您再心里没数,家中可就要经穷囖。”
那王夫人不过三十出头,极爱面子。可巧身旁就站了位官眷上的手帕之交。一听这话,两手交搭着挺直了腰立在两极石磴上睨她,“你个黑了心肝的母鸡,哪里听见我家艰难了?凭白在这里来放什么屁?!我告诉你,我弹一指甲都够你花一年的,少在这里给我信口胡说!”
朝暮佯作惊骇,刻意放大了嗓门儿,“那这可就怪了,前日王大人睡在我们堂子里,早起结银子时,我见他有些僝僽,问他缘故,他说是朝廷的俸禄还没下来,家里有些接不上,我想着与他一二年的交情,便给他折了五钱。我倒要劝劝夫人,家中既如此艰难,夫人又何必充这个大方?”
听了这半晌,王夫人适才明白过来是丈夫拖账,才叫人堵在这里来排场了一顿。碍着朋友在跟前,她气得一双恨眼泛红,忙叫丫鬟掏了银子给她,“我家像是缺钱的样子?小/娼/妇,少在这里红口白牙乱说话。我们老爷不过是逗弄逗弄你,你这没见过市面的丫头片子竟还当了真,赶紧拿了钱滚!”
拿了钱回到车里,絮儿将串好的铜钱提溜在朝暮眼前,手上一颠,哗啦啦响得清脆,主仆俩娇莺一样的笑声好像就响在这扇窗后。
云来云去,花淡胭脂冷,那些隐隐约约的笑声又消散在风廊。
芷秋倚在陆瞻肩头,只觉秋意渐寒,忽而东风,“她小时候不跟我们似的瘦得蜡黄蜡黄的,长得可好看了,梅花鹿一样的动人。长大了,益发好看,若品相貌,她是算得上烟雨巷甲榜的,不过是伎艺略疏一些,否则早就做了花魁。可这么一个好端端的人,怎么就染上疫病了呢?”
陆瞻精神困乏,却还是温言软语地宽慰,只是眉梢染了一丝沧桑,“命矣何可奈?你不要多想,现在吃着药,保不齐明儿就好了。咱们回家去吧,明儿你再来瞧她。”
“我不回,”芷秋摇摇头,端正了身子,抿掉唇上浸的眼泪,“我在这里守着,倘或有什么急事,我的身份倒还能有些便宜。又或者,她要是……我们姊妹岂不是连面都见不着了?”
“我瞧你大约也是一夜没睡好?回吧,你支撑得住我也支撑不住了,昨夜东奔西走赶了一夜,你就当是陪我回去歇一会儿。你放心,我叫张达源留在这里,要是有事儿他骑马回家报你。”
芷秋瞧他眼下一层淡淡清肌,只得应承了与他一道家去,大门外吩咐张达源留下盯着。
满园红叶黄花,张达源在门房上坐了半晌,眼前灯半昏,檐外月半明,他便有些坐不住,欲上楼去。
园中正值晚景寒烟,风细细,离人秋,冷落了花露,隔壁行院里却依然胡笳沥沥聒耳声,风流醉乡杳杳琴。
刚至垂花门下,便被袁四娘叫住,“大人还是不要上去的好,我叫人在屋里铺好榻,大人在上头歇一会子,有什么事情相帮自然会来说。这个疫病说不准,姑娘们都是一处长大的姊妹,拦也不住,可您非亲非故的,何苦去冒这个险?”
几盏廊灯相照,张达源扭过脸来,放诞地笑一笑,“我命贱,向来是既有今朝酒,哪管明天事,妈妈不用拦,我上去离近了看着,若有什么,我好早去报我们奶奶。”
这般不管不顾地攀上西楼,瞧见朝暮屋内有灯,却空无人声。他在门下静立一会儿,也不敲门,就在廊沿上闲靠着。天外半明月,夜风刮来若有似无相思意,却音无半句,书无片字。
“门外……是谁?”
门内起声,张达源抬头去看,只见绿纱窗上倚着香魂一影,弱弱地歪在榻背上,瞧不见轮廓,却见一头愁髻病鬟。
是朝暮的声音,他认出来,两手放在膝盖上紧张地搓一搓,有些粗糙的脸上泛起淡淡红晕,“是我,张达源,是我们督公叫我在这里守着姑娘。”
“哦,是张大人呀,”朝暮记得他,魁梧得不像个阉人,声音却有些不合时宜的细腻,拇战连输了自己好几遭。她思来便觉好笑,“你到楼下,叫妈,找间空屋子,你睡吧。”
她说几个字就要长歇一气,一句话讲得断断续续。其间只要停顿一下,张达源的心就往上蹦一下,险些要撞破胸口去问问她,“你记得我”?
但说出口的却是,“没事儿,我就在这里靠着,我们督公下的令,我若去睡了,就是明儿皮不想要了。”他怕她笑话似的,自个儿先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起来,被风散开,“你觉得怎么样?可好些了?”
朝暮因与他不相熟,不过往常陆瞻来时与他门里门外见过几面,再就是中秋闹了一场。也正因不熟,眼下倒好将不能同姊妹们说的话同他讲,“不怎么样,我大,大约是要死了,”
讲到此节,咳命似的咳了一阵,“张大人,大夫讲,我得了疫病,死了,也得烧了。你见多识广,我问问你,要是没了尸骨,望乡台上,还能不能叫父母认出来?”
“这个我也不晓得。”张达源望着她的影,只觉情无凭据,他曾“睡”过许多女人,倘若那算得上睡的话,但从没爱过任何一个女人,因此他不知道这令麻木的心肺得以复苏的法力算不算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