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何大人摆手一笑,“韩大人先别谢,我这里来,除了运送灾粮,还有一条,就是押解大人上京受审。大人自己做的事儿,想必心里也有数,就不用我多做解说了吧?”
韩舸端茶的手稍一顿,露出平静毅然的笑意,带着一丝稚气未改,“大人不必说,我早料到了这一天。只是事发突然,走得急了,怕家里担心,想求大人个恩准,许我回家去同家里告个别再随大人们上路。”
“不妨事,”何大人和善非常,倒不似对犯官的态度,“我们才到苏州,陆公公就派人打了招呼,大人是为百姓办事,只是事情办得也太憨直了些,才叫人拿了把柄,也叫朝廷难办,可心却不坏。我们信得过大人,没什么恩不恩准的,你只管去,我叫两位差役跟着,你回家该告别告别,明日启程,别耽误脚程就好。”
这厢千恩万谢,派人将几位大人送到驿馆下榻后,又叫来典吏县丞交代一番,“各位,京师拿我问罪,县衙门暂无人照管,城外还有那么些灾民,疫病又还闹个没完,我去后,还请各位多多上心!”
众人闻之落泪,韩舸单将典吏留至后堂说话,“照峦兄,眼下藩台在押,府台也在押,少不得县衙门要多费心。若是遇见什么难处,可去织造局找陆督公解难。”
“陆督公?”典吏额心半蹙,有些没底,“这位公公向来是不问他人瓦上霜的人,除了织造局和皇上钦定的差使,他哪里会管百姓死活?况且我无门无路,如何去找他?”
“你只管放心,我的爱妾是他夫人的小妹,他向来对我多有照拂。况且,他不是那等真不顾百姓死活的人,我们发给灾民的被褥冬衣,就是他叫织造商现赶出来的。”
一席话讲完,外头又一番琼玉飘摇,仿佛为污秽世间度化洁净。韩舸脚踩玉沙,咯吱咯吱地走回房内,不见雏鸾,拉来人问,只说二娘在外头琉璃台上看雪。
这便寻过去,只见一堆崔嵬而立的太湖石半腰立着一个八角亭。雏鸾穿着胭脂红的斗篷,正笑嘻嘻地将手伸出亭外接雪。
远远地,听见小凤在身后劝她,“姑娘又要作出病来才罢!你就不冷呀?好好在屋里呆着烤火不好,非要来瞧什么雪!”
雏鸾不爱受她管束,心眼子一动,阑干上搂了一捧雪,旋裙照着她身上砸去,砸完百灵鸟似地笑起来。小凤气不过,也随手捧一把雪朝她掷去,“姑娘讨嫌不讨嫌?凉死人了!好麽,我叫你也尝尝!”
避之不过,雏鸾叉起腰,“谁叫你训我?!”
“我这是好言相劝,哪里是训你了?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二人你不让我我不让你相互砸着雪玩儿,避让间,雏鸾一旋身,蓦然撞进一个怀抱。她抬脸一瞧,是一位诗难咏、画难描的清隽少年郎,看他总觉面熟,可脑子里一霎竟忘了是谁,只觉一颗心咚咚、咚咚地要跳出来似的。
直到退了两步,那些朝夕相处的记忆方迟钝地涌回来。她歪着脸一笑,“你回来了?今天怎的这样早?”
这一撞,也将初初相识的画卷撞到韩舸眼前来。他们也是这样认识的,最初一撞,金风玉露,春满东风。韩舸也看着她笑,青色官袍外头罩着一件湛蓝的斗篷,乌纱帽翅还轻微地颤着,几如一场心动的余震,绵延一生。
东风又无情,韩舸打个冷颤,拍下她一身的霜雪,“回房就不见你,问了丫头才晓得你跑出来了。这么冷,在这里闹什么?快回房去吧,屋里火盆烧得正旺呢。”
雏鸾憨憨地站在他面前,任他弯下腰去拍她裙上的雪,就跟挠痒痒似的,拍一下,她傻兮兮地笑一下,“我才不怕冷,我身子骨壮实着呢!二哥哥,我在屋里憋了一天了,让我在这里玩嘛,一会子我就回去。”
“不成,”韩舸板下脸来,霸道地捧起他的手搓一搓,“瞧这手,冰成这样,再玩非病了不可,走,回家去陪我吃饭。”
“哼,你少管我!”
“我不管你?我不管你你吃什么?”
那两片艳粉娇红的腮一鼓,心不甘情不愿地随他回了房。吃过饭,雏鸾又闹着要吃什么烤糍粑,也不要厨房烤,只叫人切了薄薄的片子上来,贴在珐琅炭盆的沿上,用长长一双木箸翻拣着。
韩舸在帘后静瞧一瞬,看她被火光映的红红的脸,两个眼比火光还亮,仿佛从未有过哀伤,亦永不被愁苦困顿。
他不堪忍得去破坏她永远纯真的快乐,于是几度踞蹐,小心斟酌,挨到她身边,同她一起盯着薄薄的几片糍粑渐渐鼓胀起来。
暖室静谧而安稳,炭火驱赶了韩舸周身的寒冷,幸福如一个冷颤密密麻麻地爬过了全身。可他清楚的知道,这难以永恒。
“二哥哥,坐过去,不要挤着我!”雏鸾好像丝毫察觉不到他悲断愁肠,调皮地撞一撞他的肩。
可他非但不让,反而又朝她挤近几分,展臂将她严丝合缝地揽着,“不走,就挤着!”
“讨厌!”雏鸾撅着嘴瞪他半晌,又懒得计较似的继续翻着糍粑。
一块一块的白翻到焦黄时,韩舸斜垂着眼窥她,小心试探,“雏鸾……我要是不在了,你大概,多久会忘了我?”
雏鸾一帘美睫细细一抖,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她不想告诉他,近来病情益发严重起来,偶时醒来翻过身一看见他,恍惚还不认得,得稍隔须臾才能认出他来。而这“须臾”,这两日开始逐渐变为“片刻”。
可哪怕记忆退潮,从未改变的是,就算她一时没想起他是谁,也从未有过慌乱,倒是时常暗想:这是我的哪户客人呀?长得真是好看!
但这一切,她都不能提起,因此她侧过脸来,以天真明亮的眼睇他半晌,轻轻吻在他的脸边,“一辈子都不会忘。可是,你要去哪里呀?眼看就要过年了,不好好在家呆着,要往哪里去?我告诉你,老太太这两日脾气不大好,你要是出去瞎跑,她可要骂你!”
韩舸眉峰轻挑,“老太太又训你了?”
“嗯,”雏鸾十二分委屈地点一点下巴,“今天早上我去请安,老太太说我穿得太单薄,将我与小凤都骂了一顿。我告诉你,她老人家还说你见天不着家,为了那些个饿肚子的人还有那些病人,连家都不要了,还说大娘过了冬天差不多就要生了,你也没工夫管。看她老人家生气那样子,少不得要叫你跪祠堂,你可也留点神吧。”
韩舸静默片刻,唇角莞尔,带着将落不落的温存,“我也跪不了祠堂了,我要出趟远门。”
“你要去哪里?”火光将雏鸾的眼点得无比炽热,像两盏温暖的灯烛,照亮韩舸心中更多不舍。
他万分缱绻地将她搂着晃一晃,恨不得将她贴在自己身上,一辈子也撕扯不下来,“去京城。你不知道,皇上见我这个县令做得好,特意将我提到京里去褒奖,少不得还要给我升官呢。”
言毕,他看她一眼,带着几丝愧意与泪光,“可惜你不是我的正妻,否则我还要替你求个诰命,叫你以后都风风光光的过日子。”
“日子”对于雏鸾来讲就在眼前,她十分知足,无半点心贪,“我觉着眼下就蛮好呀,我这样的人,怎么做人家的正妻?且不说身份,就说我看大娘每日还要核对账本、管教下人,家里的大小事哪样不要她操心?我麽可是做不来的,你瞧我这脑子哪会打算盘呀?”
说起这个,雏鸾将糍粑一片片拣到水晶碟子里,往他嘴里塞去一块,急着催促,“你快去瞧瞧大娘,今天宝宝踢我呢,你也去叫他踢踢你,他就认得你是爹了!”
炭盆里“噗嗤”一声儿,是韩舸坠下去的泪,滚成乌黑的水珠,顷刻灰飞烟灭。他吸吸鼻翼,尽量让嗓音正常一些,“我再陪你坐一会,上了灯再去。”
可面上银晃晃的泪痕还是叫雏鸾瞧见,她傻,也没那么傻,某些时候,倒是挺会装傻,“烫到你了啊?你怎么不吹吹?跟八辈子没吃过似的,急什么呀?”
韩舸只好陪个讪笑,少年心意,清晰明朗,“好些时没吃过,倒有点犯馋了。”
那些彼此都不愿提起的话就被一个玩笑混了过去,至晚间,韩舸往谢昭柔屋里去,雏鸾独在榻上呆怔半晌,逐渐感觉眼下有片汹涌的海,一拍即来。
小凤进屋放针线,扭头见她在榻上哭得伤心欲绝,一下急起来,“姑娘、姑娘,怎么的了?可是姑爷欺负你了?”
“呜呜呜……”雏鸾屈膝抱着,将脸埋在裙间,哭出一片汪洋,“他不要我了,你去、你快去打点行礼,咱们就要回堂子里去了!”
“什么?我的姑娘嗳,好好的,你这话是从哪里说起?我怎么没听明白?快别哭了,抬起头来好好同我说。”
雏鸾呜咽一阵,适才抬起头来,“他、他要升官了,怕我丢他的脸面,想赶我走!又、又不好同我明讲,这些时老是吞吞吐吐的,一会子问我会不会忘了他、一会子又问我往后会不会自己乖乖吃药,这可不就是不要我了嘛?连后头的事情都想到了,就怕我离了他过得不好……”
小凤细思半晌,觉得没头没脑,“你这是打哪里听来的闲言碎语?姑爷天天恨不得把心捧给你,你怎么好这样猜忌他?他若不要你,何必当初挨那么多打娶你家来?这不是没道理的事情嘛,你少在外头听人挑拨!”
一席渐渐说止了雏鸾的眼泪,歪着一张泪渍斑驳的脸,扇着两扇沾星挂水的睫毛,“你说得好像也有那么点道理……只是,他近来说话比我还没头倒脑的,我听又听不明白,又不好细问他,我只当他不想要我了,拐弯抹角地赶我呢。”
“我看呐,”小凤把两个眼一转,生起心计,“八成是因着你不老实吃药,姑爷生气了。”
雏鸾轻挤眉头,将信将疑,窗外大片大片的雪光亮得晃眼睛,白色掩天盖地,她呆呆傻傻的脑子里,想不到关于别离的痕迹。她以为,世间没有离散,就好像她虽嫁了人,可姐姐们住在隔壁,妈妈与其他姊妹,转一条河道就能相遇。
而她,即便将他短暂忘记,也终归会再撞进他怀里。
作者有话要说:沈从之:我想让你得到我。
云禾: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