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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吹破残烟(九)(1 / 2)

细风卷帘,绮窗摇影,一抹春意尚薄,仿佛一个干涩的吻,离唇便冷,叫人愁倒青峰。

沈从之被云禾那一推,推倒了心肠,面上却不显,只说外头还有事情要办,走出院来要往烟雨巷去。听说阿阮儿家行院里新出了个女天仙,便使人递了信儿去,邀约了窦初,预备摆局。

走到翠远桥,倏被身后叫住,旋身一看,是铃兰急急走来,“爷,您是要往哪里去?奶奶在屋里说是有些不适,叫请爷过去坐一坐。”

“哪里不适?”

“说是心口发慌,爷,您去瞧瞧吧,您去了,奶奶就得好了。”

沈从之才叫云禾弄得一肚子愁,哪里有心照管这些。只牵着唇一笑,似一缕清风无情,“我又不是大夫,请了我去她就能好不成,这可不是鬼扯?我自个儿心口还不爽快呢。你去传个大夫瞧瞧,我外头还有事儿,要先去,夜里回来再瞧她。”

铃兰只顾在后头跺脚,可即便是将地跺出个窟窿来,也拉不回这花心郎。

自打疫病渐褪,酒酣醉梦的烟雨巷一切照旧,梳拢来天地孤女南北情郎,上演着说不尽的风流事。阿阮儿自得了那位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小女,生意益发红火,每日拨珠算账,倒把上年的亏空都补了大半回来。

这里正盘在榻上打算盘,见那田羽怀园中出来,进屋同她招呼,“我家去了,上月的局账我使人送来,可是六百两?”

自打行院开起来,这前世的姻缘账倒成了眼前的金银账。阿阮儿翻开账本子瞧一眼,粉云香脸莞尔,也举给他瞧,“喏,可不是?不多不少,正好六百两。你私下给月笙那是你们的事情,我倒不要她的,你只把局账结了就好。”

日光倾撒在田羽怀一身白绸银兰暗纹圆领袍上,依旧是位美玉无暇的公子,阖着把折扇摇一摇,“不必给我瞧,我信得过你的,下晌我叫人送来,这就走了。”

“噢,去吧,我这里算账,就送不得你了。”

见她翠眉宫鸭,一心只顾着垂首拨算盘珠子,纤手灵巧得一如当年拨搊琴弦的模样。渐渐地,一抹日光在田羽怀的眼里沉淀下去,浮出柔美而凉的月霜。

多情公子出去,花心锦郎又来。相帮高喊客到,阮儿料想是位生客,便忙收了算盘账本迎出去,原是沈从之,倒是头回见这位身份显赫的“妹夫”往她这里来。

二人匆匆寒暄两句,沈从之将园子一睃,随手楼下指一间轩厅,摆了台席面,顷刻间窦初也到,二人安席就座。

厅内只由宗儿斟酒,暂无倌人坐陪,沈从之举杯相请,吃过一杯,咂咂口舌,“亏得你那些与浙江的来往书信,我父亲说是已使国子监王源春拟疏参陆冠良个阳奉阴违、祸乱地方的罪名。只是上疏前,还有个事情要你去办。”

窦初往案上搭去条胳膊,五指收成一个半拳,“什么事儿?大人请说。”

“当年,皇上还是太子时,因劝谏先帝玄修之事,很长时间备受先帝冷遇,险些就要废了他另立储君。还是陆冠良从中筹谋,才使皇上重获圣心,因此他一向深得皇上重用。天下人都会认为他的意思,就是皇上的意思。我们想参倒他,就得先将皇上摘出去,”

说到此节,拱手敬天,“得叫苏州都知道,皇上是圣君,心系百姓。是他陆冠良在苏州阳奉阴违,私调灾粮,私收粮食哄抬粮价,致使苏州饿死近万灾民,而不是皇上授意。只有先保住了皇上圣名,才能够重办他。”

窦初缄默少顷,偏正头瞩目满案珍馔,“卑职明白了,陆督公既然能用民心定龚兴的罪,我也能叫他在苏州遗臭万年。大人只管等着,不出一个月,苏州府两百多万百姓就能对他与织造局怨声载道。”

“就是这么着,”沈从之听后笑起来,倏然想起个什么,愈发笑得开心,“他本是个阉人,自古哪里有几个得民心的阉人?这事儿还不容易?芸芸天下,谁提起阉人不是摇头攒眉?”

公事谈罢,便生私欢,顷刻使相帮叫来阿阮儿。沈从之倒依着份,喊她一声:“大姐姐,听见讲你这里有位出挑的倌人,叫她来吧,与我吃杯酒。”说着又指着窦初玩笑,“另再比着芷秋嫂夫人的模样,请一个来,与窦大人吃杯酒。”

阿阮儿心填恚怨,面上打趣着提醒,“哟,真是好个没良心,才将我们云禾丫头娶过去多久?又上我们这里来打野食吃,沈大人的心肠,就是月宫的嫦娥娘娘也拴不住!”

哪里春燕吹笛,吹起沈从之无言的笑意,沉闷而落寞。他懒怠争辩,只叫请了月笙下来。那月笙正是上回芷秋夸赞那位,眉目与阿阮儿有几分相似,貌美机敏,也是一颗七窍玲珑心。

不时佳人娇合曲,心与手调停,将沈从之哄得十分开心。红粉乡里酒色暖,林莺嘻嘻,鸾凤和鸣,闹到日落黄昏,灯花结新时,宗儿走来问:“爷,方才园中来人传话,说是奶奶有些不大爽快,爷是不是先回家去?”

沈从之自己就有满腔的憋屈不痛快,怎管他人,只说传大夫去瞧,自己并不动身。

吃到酒意阑珊,又一连多时碰不得蒋长薇,云禾又不叫碰,憋了一肚子火,便搂着月笙上西楼,□□歌不题。

身后漫长的黑夜里,月白星冷,眉暗花愁。沈从之不归家,云禾倒乐得自在,吃过晚饭闲坐一阵,与丫头说话,满面秋水回波,春山摇翠,逍遥自得。

这厢黄昏灯影里,祭过方文濡,正要脱衣睡去。却听见园中喧声嘈杂,很是闹出些动静来,便使骊珠去打听。

俄延骊珠回来,蹙额对屋里人翕启丹唇,“听见说是奶奶身子有些不对头,像是要生了。园子慌得要不得,使人请大夫了大夫来,说是早产,血流不住,使不上力,开了一副方子,有一位血余炭一时间找不齐,所以大家急起来。”

闻言,云禾心里也发了急,“药铺子里没有?”

“听说这味药先前为了给那些得了疫病的人补气血,整个城里都没有了,哪里找来?”

沉吟半晌,云禾恍然记起来,“这味药好像浅园里有,先前怕园子里染疫病,姐夫照着大夫的方存了些药材在家。你快、快套了马车去园子里告诉姐姐取一些来,我先到那边去瞧瞧。”

骊珠乜她一眼,“你又急起来了,她生她的孩子,干你什么事?”

“是不干我的事,可到底是一大一小两条人命,平日里冷言冷语两句,她也到底也没怎么着我,何至于见死不救?你快使人去,我先往那屋里过去。”

急急走到那边屋里,见大夫坐在外间急白了须,来来往往的丫头婆子,只顾着端水进出,一盆清水进去,一盆血水出来。卧房里又传出撕心裂肺的哭喊声,绞伴着铃兰发慌的涕泣,乱作一团。

云禾瞧见听见,额心皱紧,径直往卧房里去,又见两个接生婆子坐在床沿上急得满脑袋的汗,拽着蒋长薇的手喊:“奶奶再使些劲!别停,停下去只怕就起不来了!”

另两个奶母子满屋子打转,铃兰则站在一侧只顾哭天抹泪。云禾拽住她,因问起,“可有派人出去叫沈从之回来了?”

这时候铃兰还瞧不上她,将她的手一把甩开,拂拂袖子,泣断肚肠,“你们一窝的黑心母鸡!你绊不住爷,就叫你那些姐姐妹妹地将他绊在那里。眼下我们姑娘生产,爷们儿却不在家,安得不是你们这帮淫/妇在里头使坏,存的什么心?!”

云禾恨得要撕她的嘴,却不欲在这个节骨眼同她闹,只朝床捱去两步。

瞧蒋长薇钗坠髻乱,汗糊了一脸的头发丝,唇也发白,额上叠起的纹似熨不开的一批绸锦。她想着安慰一句,“奶奶,你不要怕,我使人去取那血余炭去了,顷刻就能送来的。”

听见这声音,不知哪里上来口气,竟使得蒋长薇怒目圆睁,口里虽说不出话来,却似要用眼神杀死她。

她可真是恨死她了,一个贱如蝼蚁的倡伎,却把沈从之迷得神魂颠倒!更恼的是,她竟然走到这里来,将自己一身狼狈收入眼中!

恚怨如迷烟逐渐聚拢来,蒋长薇就这么由下至上盯着她,就感觉她高高在上,高得不似在红尘之中。在钻芯绞肠的疼痛里,她恨不得用剪子戳到云禾肺腑里去!

莺燕唤醒花前梦,窗外芭蕉扑簌,鱼戏莲池。不过二人日,沈从之喜得麟子的事情便传遍苏州,随之亦有关于奸宦为祸的消息暗暗铺开。

陆瞻对这类风言尚未挂心,却对沈从之得子之事颇有些耿耿于怀,众然春色如锦,他仍旧感到些寥落之意。

恰时芷秋在屋里乱旋宝裙,四处指挥着丫头检点要送往长园的贺礼,料子不必说,另有大小头面六件、燕窝阿胶六七盒……

这厢收拾堆在案上,笑走到书案前头眱着陆瞻,“东西虽不多,可都是上好的,依你同沈从之面上的关系,也不为过。你也换了衣裳,咱们这就走吧,今日洗三,去的人必定多,你在前头吃席可千万少吃些酒。”

他放下书一笑,牵着她绕到身前来,“你向来体贴,打点这些最是在行的,不用问我。”说着就将她扯到席上坐着,将一个下巴搭在她肩头。

芷秋察觉一些怅然之意,扭头问他:“你怎的像是有些不高兴?”

他沉默片刻,抬起她的手轻轻摩挲,“芷秋,咱们没个孩子,百年之后怎么办?倘或我先死了,你后头死,叫谁给你守灵送葬?”

俄延片刻,芷秋转过来对着他,笑若春风里摇晃的一树桃花,“真是好个杞人忧天,难不成人活一世,反倒是为了一节‘死’在过日子不成?死也死了,魂儿自往该去的地方去,还管肉身做什么?未必有人替我守灵,我就能返魂再生不成?”

说话间,瞧出他眼里的神伤,便倚倒在他肩头,“我晓得,你是瞧见人家得了个儿子,你心里难过起来。可我也是生不了孩子的,你这是怨自己还是怨我呢?”

陆瞻倏而笑垂下眼,将她一掬细腰揽紧,“也罢了,换好衣裳,咱们只去恭贺恭贺人家有儿子的!”

云卷风起,长园门口车马喧阗,人声鼎沸,聚满苏州府内大小官员,倘或有地方远来不了的,也是托人代礼,口传恭敬。另有马车驮着各家官眷随行,官妇们打扮得如月宫嫦娥,梦里仙娘。

却怪,这一遭见到芷秋倒不如往前那般巴结,不过是淡口里寒暄,轻额中点头。由奶母子抱着孩子洗了礼后,男官女眷各自散在前后园里开席。

外头拣了间大厅,四五张方案紧挨着,传来一班优伶男女,隔着大折屏胡笳弦管地唱起来。男人们倒还照旧,交杯换盏,飞觞斗斝,檀板中似情谊不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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