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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前程如火(七)(1 / 2)

细风阵阵,佩环摇影,这一个仲夏的夜,时光仿佛静止在一瞬间,只有几家铺子前的灯笼曳动不停,将清凉一缕一缕地迎送。

马背下来游郎,一步步地捱近,可真当跟前,方文濡又突兀地止步在三尺之外。欠了春情债,哪得诗可卖?他怕她怪罪,不敢上前,只好岑寂地望着她。

风露沾满绣罗鞋,云禾像是脚下坠着个千斤重的什么,亦使她不能往前,不近不远地与他相对。他们分别太久了,比远去的春天与来年的春天之间相隔更长光景。

他与她想象中总是有些不一样了,譬如他下巴一层淡淡的胡茬,像荒原里复苏的一片芳草。云禾偏着脸将他反复钻研,渐渐地,露与泪齐坠,吧嗒吧嗒坠在她浓艳的裙,如火添油,令她像在绝境中焚烧的一缕烈焰。

一抹如烟的艳色催迫了方文濡的雄心壮志,他又启步走过去,带着愧色牵强地扯一下唇角,“我走得太久了,你都不认得我了?”

云禾不说话,眼睛滑过了恨、怨、愁……千般万种,都是荧荧闪闪的眼泪,如银河绚烂。

可“追兵”哪管得这些离情别绪,为首一人站出来,先朝云禾见了礼,说话却不见客气,“七奶奶,跟我们回家吧。”

骤听“七奶奶”,方文濡一颗心抖了抖,来不及细问,挡在了云禾芷秋面前,“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是小沈大人的亲卫,”那人朝云禾翻翻掌,笑意凛凛,“这位云禾姑娘是我们府上的七奶奶,前不久走失了,大人派我们追回。我们一路寻到济南,没成想,方大人,真是巧啊,竟然在这里也遇见您。”

方文濡听得一头雾水,回望云禾,云禾狠剜他一眼,忙两把将眼泪擦了,“什么狗屁‘七奶奶’,你这么爱伺候你们主子,你怎么不撅了屁股做这个‘七奶奶’?!”

那人脸色一僵,“你!”

“你你你你娘的坏心烂肺,我看你是在放你娘的屁!”方文濡姐姐皆在,云禾胆也壮了起来,翻着腕子抵住腰,“我告诉你,你们奶奶白纸黑字写着呢,将我袁云禾赠予月到风来阁为伎,契书现还在姑奶奶身上揣着呢!要捉拿我,叫她亲自来!”

“爷吩咐了,奶奶签的文书不算数,特叫我等将七奶奶追回!”

“他说不算数就不算数?王法是他沈从之写的?”

方文濡冷耳听了半晌,摸清了是非曲折,没功夫心痛,先叫云禾拿了契书出来瞧了一眼,“不错,是你们家奶奶落款按过手印的,算不算不是你家大人说了算,是律法说了算。你们若是执意抓人,那就是强拐乐女,对簿公堂,你们沈家可占不到便宜。”

“方大人,七奶奶的户籍可还在我们家呢。”

“有契约在此,过户不过是公事公办的事情,你们想反悔,那咱们顺天府见!”

那几人深知方文濡受召进京,一时不敢妄来,只打下主意,使一人快马回苏州禀报,其余人一路跟从云禾,再听令而动。如此这般,咬牙散去。

长街里敲了二更梆子,街巷已无人影,方文濡牵着马,一路将几人送回客栈,格外要了间房,拽着云禾进屋去。

屋内新点了两支蜡烛,一火如豆,片刻窜得细长,在门窗投进来的风里昏昏摇曳。

方文濡一路都想着细问“七奶奶”的事,可骤然进了屋,见云禾坐在榻上狠狠打扇,他又忘了问,只想着去抱抱她。因此忙叫了水来,扯着衣摆将周身的泥点子搓一搓,又洗了把脸,方才敢挪到她身边去。

“我的姑奶奶,你怎的不说话?”

话音甫落,就遭到云禾一记冷眼,“你是哪位大人?我凭什么要同你讲话?”

“我太久没回,你想是生气了?”见她又扭回去,方文濡忙去追她的眼,“我也实在是没办法,在宁波时想着送了货船出海,就要马不停蹄赶回苏州接你的,谁知海上不平,叫海寇将我掳了去。我好容易才逃出命来,那天就要启程回苏州的,不想又赶上皇上传旨下来召我进京,圣旨哪敢违抗?我便只好转道去了京城。”

死里逃生的一番遭遇在他口中讲得平常,但云禾却听得揪心,茫茫深海,不知他是如何熬过去的。

就要询问始末,终归又三缄其口,仍旧乜来一记冷眼,带着幽寂的恚怨,“你同我说这么多做什么?我不管你,跟我不相干,你爱上哪就上哪去。横竖,我就当你死了。”

“我死了?”方文濡将一只手爬到她肩上去,“我死了你怎么办?岂不是要做寡妇了?”

云禾扭扭肩头,将他的手扭了下去,长袖拂风,烛光跳跃几下,扑在她鼓鼓囊囊的一片艳腮上,“哼,人都说你死了,朝廷里都报了丧,我早就做了一年的寡妇了。”

说着转过脸来,眼角斜挑,目光挑衅,下巴却有些微颤抖,“你猜怎么着?前脚听见你死,后脚我便带着嫁妆嫁了沈从之,那嫁妆,还是你走前给的银子办的!我在他们家吃香的喝辣的,做了个阔奶奶,好不逍遥自在。你到底死没死同我有什么干系呢?我做别人家的小老婆,比做你的穷酸小老婆体面得多!你就是不死,也得做个活王八!”

话音甫落,颤颤巍巍的下巴上已经挂了一滴泪,她似又所感,忙倔强地拈着绢子蘸干,谁知蘸干一颗,又一颗。

窗外一弯弦月,如美人的新眉,淡而温柔。方文濡只觉她的泪水是落在了他的心甸里,将他在沿途风干的五脏六腑再度滋润。从别后,是非颠簸忽而滑过,至眼前,恩情未变,还似当时。

倘若有什么变化,大约就是方文濡此刻已经能坦然面对这个“活王八”的身份,无怨无尤,不恨不悔,甚至还能笑出声,“说起这个活王八,我有个故事要讲给你听,你知不知道,你也险些做了个雌王八……”

他刻意架起眉峰饧起眼,一副回味无穷的模样。果然引得云禾歇了置气,匆匆将眼泪一抹,“什么个意思?你背着我讨大老婆了?!”

方文濡慢悠悠地撩起衣摆翘起腿,拂一把衣摆上的水渍,“大老婆麽还差一点,主要是那女子家世不大好。也无妨,做个小妾还是凑合的,回头我叫她来拜见你,认你做姐姐,你们俩一道伺候我。”

皓月当轩,千里寒光铺面而来,云禾呆怔半晌,心酸复心酸,酸成一片海将她淹没。

缓缓下沉中,海面投来一束光,明灿灿的,像是银子的光,晃得她神思倏地清明起来,睐目鄙夷,“就你那点子俸禄,还想讨小老婆?我看你是在做梦。你瞧你这身衣裳,还是从前我叫师傅给你裁的,走了这一年,既然讨小老婆,老丈人就没舍件衣裳与你穿?”

方文濡剔过笑眼来瞧她须臾,忽然一把将其搂在怀里,“瞧瞧,听见我要讨小老婆,连气也来不及生了。袁云禾,你跟我装样子,嗯?你一颦一笑,我都知道你在想什么,明明傻乎乎的,非觉着自己聪明得很。”

“谁傻乎乎的?!”云禾抡着拳在他胸膛一通乱砸,砸得他龇牙咧嘴一番,打得这样,一个却不松手,一个也不强挣。

他将两臂渐渐收拢,几如收拢他广袤的天地,暂时遗忘了那些壮志凌云的抱负,满足得不能再满足地阖上眼,他想,此刻她就是他终身的理想。

云禾不过假意推拒几下,真真地将下巴慢搁在他肩头,在他膝上,在他胸膛,好像就免了人世的颠簸流浪,而她不再是个任人宰割的低贱乐女,是被他捧在手上的稀世珍宝。

一想到自己也是个珍宝,云禾瑟瑟睫毛,抖下许多眼泪,洇在他肩头。她偏着脸安稳地停靠在他肩膀,望着他的脖子,将难以启齿的话十分轻松地讲了出来,“我跟沈从之睡过了,你在意吗?”

她感觉到方文濡稍稍一滞的呼吸,某些本能之后,他转来温柔的笑脸,“你从前也跟好多客人睡过,他与他们,有什么不一样吗?”

云禾蹙额想一想,沈从之的五官面庞始终无法在她脑中聚起来,是散乱的、如烟的,像以往的每一个过客。

不像他,不管分离多久,她始终记得他每一句话,每一寸笑脸。于是她扣紧方文濡的脖子,摇摇头,“没什么不一样,就是比别人有钱些。”

“那不就得了?”方文濡伸出指端在她鼻尖上点点,骨头缝都庄重起来,“云禾,我走了那么多路,一步一尺,每天就离你越来越远。可走得远了,我就想不起那些事情,只想你,就单单是你,你好不好、有没有被人欺负、是不是闹着要消减斤两。我想明白了,你是乐户倡伎也好,千金小姐也罢,你只是云禾,我的云禾。我们分别已经太久了,再没有时间去在意那些多余的人或事。”

云禾泪涔涔的杏眼像两轮月,闪烁着喜乐,伸出手将他长了浅浅胡茬的下巴摸一摸,“你好像老了些,”说着,笑容里露出一丝苍凉,“我也好像老了点。”

“那不是老,”方文濡垂眼抓住她的手,滚烫的一滴泪掉落在她脸上,“是尘埃落定,踏实了。”

她将脸埋在他胸膛里,渐渐地呜咽起来,越哭越凶,多少眼泪都流向他的胸膛,多少聚散离合,都走不出他这片浩瀚的天空。

半晌,一把哭嗓闷闷作响,“你晓不晓得?除了小时候被牙子带出县里,我没出过什么远门,转来转去都在苏州。走的那天傍晚,我其实很害怕,山野的夜里,到处都是兽嗥,天气热了,路上还有蛇,常常将我吓破了胆。但我想着,你只身进京科考,也走过那么远的路,我只是在走你曾走过的路,我就一路挺过来了。”

娇滴滴的女仙娘哪里吃过这些苦,方文濡想,但不代表她不够顽强,她曾熬过常人没有熬过的苦。他的怜惜里生出一股钦佩,因此爱不再单薄,变得更滂沱更丰满。

他俯下去吻她,由衷地赞扬,“你真是我的女英雄。”

将云禾夸得起了羞意,捶他一拳,“鬼的英雄!”翕然又吊起眉来,眼泪还未干,“你方才讲那小老婆是怎么个事情?你不讲个枝枝节节出来,我不依你,谁都别想进我的门!”

方文濡搂着她颠一颠,眉目明朗,“按你说的,我那点俸禄,都不够你一人花的,还养得起谁?没有小老婆,说来唬你的。”

“我不信!”云禾从他怀里挣下来,坐到对榻横目盯着他,泛着水光的眼里露出精明,“你这个人但凡讲事情,总有个影在里头,必定是有这么个因,你才编得出这些话来。”

他拂拂衣摆,盘腿到榻上,“我讲麽可以,你不许生气。”

“你先讲了,我才看我该不该生气。”

僵持片刻,方文濡万分无奈,认命地点点头,“那时候我被海寇劫了去,那海寇头子复姓相里,专干劫掳商船、强抢百姓的勾当。他们有十几搜战船,船上常年架着炮台……”

众多惊险的时刻在他绘声绘色的讲述中,仿佛是一个刺激而新鲜的故事,云禾在对案双手托腮,听得倏笑倏愁,倏喜倏忧。

金光黯淡,她拔了银簪子挑一挑,复亮起的光晕里,她好似看见她的情郎在渺渺茫茫的离别时光内,乘万里风,破万里浪,而她沉默期待地站在岸上,等候她的英雄凯旋而归。

残月行西,又再晴烟靡靡,染芳草请碧,蜻蜓在野,蜂蝶花间,似这般光阴催逼,一行抵达京里。

满街喧哗着北方话,卷得个舌头像是要翻出朵花儿来。芷秋云禾两个听得新奇,头回到京,倒是见什么不奇?坐在马车内将车帘子掀开条缝往外望。

窥见崇闳楼宇富贵殿,王孙公子锦绣衣,街市车水马龙,行人喧阗。眼前滑过去的马车无不是饬饰精美,更是一众扑婢拥前顾后。二女暗暗咋舌,这可比苏州那些大户人家排场大得多!

进了城门二里,陆瞻囚笼内抬起眉眼,唤方文濡,“你在京的下处是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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