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字功名里,一场春秋梦。京城的庙宇街巷无不喧阗读书人的壮志豪情,南北西东皆聚来追名逐利的云郎士子,又岂知富贵无凭,朝夕不定。
且说天子密令,派镇抚司三位缇骑暗到苏州将沈从之请进京。话说是“请”,不带枷号,也不戴镣铐,更不坐囚车,意为如何,不得而知。
“这是给沈丰面子,”陆瞻反剪着手,将一轮背影嵌在晦涩的墙下,举望一缕月光落在牢房中央,迷蒙不清,声音平和得近乎无仇无怨,“将他的儿子五花大绑捆回京,他内阁首辅的脸面往哪里搁?”
黑暗里走出来黎阿则略显清瘦的身影,目光恭顺地追着他的背影,“干爹,那照这个局势看,沈从之大约是不会受到重处的了?”
“本来也没想杀他,”陆瞻旋过身来,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只是削一削沈丰的权而已,皇上还要用沈丰,不会让他断子绝孙的。我要是没猜错的话,沈从之大约是判个流放,沈家多半的良田充了公,再交还百姓。”
“那可真是便宜他了。”
陆瞻笑睐一眼,走到榻上去,横掌撑在双膝,“阿则,我再教你一点,私人恩怨切忌不要扯入朝局里,否则会影响你对人正确的判断。”
阿则将忿忿顷刻缓下,谨慎地拜礼,“儿子明白。”
月辉里飞飏尘埃,霭霭黑暗间,乾坤扭转。
太阳格外大,投在都察院泼红的大门上,像是历史的血光溅在上头,日积月累得庄严肃穆。
站在三法司举足轻重的都察院门下,窦初包裹在猛虎补子袍里的身体冷汗霪霪。
能不能从困局里杀出重围,尽在今朝,他往门内凝望许久,方濯缨弹冠,大步跨入门内,院中旋即迎上来一位差役,将人领入正堂。
堂上明镜高悬,正大光明的匾额下头坐的是左都御史陈正明。此人说起来倒也与窦初有几分渊源,原是云禾的旧相好陈本之父,陈本亦为苏州都指挥使三品佥事,与窦初还是同僚。
可眼下不是嘘寒问暖的时候,窦初两步上前,正欲行礼,那陈正明忙抬手,“窦大人又不是犯官,不要这样客气,来人,搬把椅子来请窦大人坐!”
匾额上描的金边一晃,窦初仿佛就在那高深的笑颜里捕捉见什么,并不坐,反摘了乌纱撩了衣袍跪下,“犯官有罪。”
“哦?”那陈正明靠到官帽椅上,另有深意的笑眼里透着一丝满意,“窦大人,话可不要乱说啊,本官叫你来,无非是过问过问犯阉陆瞻在苏州的情况,你怎么反说起自己有罪来了?这一棍子下去,你的仕途还要不要了?”
正是他眼中那微不可查的一点点满意神色,令窦初更加笃定地叩首,“犯官的确有罪,今天就算陈大人不传,我也会亲自来认罪。”
“快快请起!”陈正明反倒益发客套起来,朝边上差役一指,“就算有什么,也没定罪,怎么能叫堂堂三品佥事跪着?赶紧扶起来坐下说话儿。”
窦初观如此态势,心里有了数,将事先准备好的一肚子话倾筐倒出,“不敢瞒大人,先前在苏州,商户抬高粮价的事情与我脱不了干系,我今日来,就是招陈此事。”
陈正明一手拈拈须,一手朝下首经历官睇去一眼,“陈录在册。”
这般又转回眼来笑,“窦大人,国子监王源春可是参的陆瞻哄抬粮价,这事儿怎么又同你扯上了干系?你到苏州是在都指挥使司任职,陆瞻是在织造局,他的事儿,与你什么相干?”
“回大人,当初我到苏州,原是司礼监恐苏州因灾生乱,特派我去监管流民,所以事事倒与陆督公有来往。当时灾情严峻,陆督公手上无人,只好派我去与粮油大户们周旋着,想收些田赋支撑灾情。”
讲到比节,窦初面露惭愧,“谁知下官口有不慎,知府衙门里缺粮的事情就叫那几户奸商猜出来了,他们打量着官府无粮赈灾,正好是他们发国难财的时候,不仅推脱夏税时日未到不缴税,更是哄抬了粮价。”
“那照你这么说,陆瞻是好心,却叫你办成了坏事儿?”
“是下官无能!”
这一番陈词倒是正种了陈正明胸怀,眼下窦初来顶了罪,更有难得的是,正好能借这个时机查缴那几个粮油大户的一些家财充实国库,他如何能不满意?
如此,陈正明拈须颔首,“如此说来,是因你泄露公差,致使商户有机可乘,乱市乱民?”
窦初心内暗暗检算一番,方点头,“是下官不堪用。”
“好,我这里记录在案,稍后呈给皇上,窦大人就只能在我这里听候发落了。来人,去窦大人家中取几套常服来。”
须臾,窦初被押解出堂,西沉的太阳掠过他脸上,鬼癖难辨的眼中反而投出一丝胜利的喜悦。
夜月高升,马蹄飞踏,像空旷街市里射来的一支银箭,刺破黑暗,尾翼带着凛冽的光,射向北镇抚司门下。
张达源刚下马,北镇抚司的门前便迎上来两位缇骑,将他魁梧挺拔的身影一路引入诏狱中。
陆瞻还未歇下,正在榻上卷着本《大诰武臣》闲看。炕几上点了三盏灯,边上墩着一把浮雕太平有象的紫砂壶,再有一只象牙梅花杯,翻过一页,呷了口茶,“窦初认了?”
“认了!”
张达源拜了礼,将马鞭交与缇骑踅入牢房内,“算他有点儿眼力,陈正明派人传了话儿,说窦初连个坎儿都没打,将督公全摘了出去。不过我看,此人十分狡诈,将罪名都推给了苏州那个粮油大户,自己不过失言漏事,大约也就几十板子的事儿。”
“他推得好,”陆瞻朝对榻瞧一眼,张达源便行礼落座,微蹙两道剑眉聆听下文,“国库空虚,苏州几个灾县还需要一大笔银子支持灾民们重新安家立业,正好从这些个大户家里抄检出一些银子填苏州的亏空。横竖事情确实也是他们做下的,不算冤了他们。”
“督公果然料事如神,余公公传话,皇上也正是这个意思。”
张达源憨态一笑后,又提起身板来,“皇上还有话传与督公,圣谕!”
二人须臾调了个头,陆瞻伏跪在张达源脚下,听他一把柔嗓更加柔软起来,陈颂着一段君臣之谊,“朕与冠良,向来腹心相照,今为朕社稷大业,使冠良劳筋苦骨,朕何堪心忍?得内相如此,实乃江山之幸,也乃朕之幸。”
陆瞻伏地一瞬,嗓音迟缓而低沉,“内臣陆瞻,叩、谢、圣恩……”
他将头埋下去,仿佛长夜低垂,而另有什么,就此跃起,在昭昭日月间。
一晃六月下旬,蝉鸣喧嚣,菡萏正艳,京城在烈阳的照耀下,愈发显得似个黄金之乡。
焦灼的等待中,局面渐渐好转,芷秋一改往日恹恹精神,恍若一场春光返照,人面桃花,锦绣成画。
这日晨起梳妆,拣了朵京城时兴的绢花戴在髻上,衬一柄小玉梳,穿着湖葭灰对襟衫,扎着檀色百迭裙,玉步一动,如烟如雾。
忽见云禾闯进来,便走到榻上与她吃茶,见她气鼓鼓打着扇,因问起:“你还有什么不足的?在气什么?”
一把双面绣桐叶扇将云禾绾色的对襟领口扇得起起落落,一片嫩白的肌肤若隐若现间,艳腮也跟着微弱地鼓鼓胀胀,“还不是方文濡气的我!”
说着,扭过头来,气得把扇也住了,“姐,你说,不过是个穷状元嘛,往前在苏州,多少人瞧不上他,在京里忽然就成了炙手可热的宝贝了!”
芷秋回想片刻,好像是听见有这么回事,便慢摇扇笑起来,“我说为什么呢,是为了光禄寺卿龙大人说亲的事?”
“哼,何止呀?还有翰林院侍读学士宋大人托梅二公子来给他说合呢。”云禾将扇往炕几上一扔,吐出的气都全是忿忿,“忽然成了香饽饽了,美得他……”
“他又没应,你急什么?回回都都是这样耐不住性子,你跟他气起来,他要是急了,真扭头答应了,有你哭的!”
“他敢!”
芷秋软下骨头来,将扇拣回给她,“我麽时时说你,你脾气收敛点才好呀。我告诉你,他受皇上传召入京,虽说还没见着皇上老爷的面,可外头人都晓得,是皇上要重用他呢,要不是眼前有你姐夫的事情牵连着,那起眼皮子浅的不敢来,恐怕门槛都要踏破!你且等着吧,等你姐夫一出来了,多的是人来说亲。”
一番话讲得云禾怒从中生,正要将那“杀千刀”的方文濡泼口大骂一番,又忽见梅二奶奶摇着扇子进来,只得住了口。
“你姐姐讲的这话儿没错,这京城里头,多的是四五品的官儿,你们方大人前途不可限量,好些人家眼下都是在瞧着陆公公的动静儿,陆公公那里一好了,我家的门槛恐怕真是保不住了。”
两个人唱和着,将云禾说得闷不做声的。
那梅二奶奶又一笑,走到芷秋身边坐着,“嗳,我过来是有事情找你们,工部侍郎张大人家园子里的木槿花开了,好大一片,他家太太兴起办了个雅集,连咱们一道都请了,你们收拾收拾,一块儿坐了马车去啊。”
芷秋蹙额扭过头来,“连我们也请?这是什么道理,她难道不怕?”
“嗨,那张大人是出了名的人精,只要陆大人没定罪,他是断不肯落井下石的,反正请了你们,也请了沈家的夫人与她的表侄女儿,两边都不得罪。”
这里点点头,云禾却有些恹恹的,“我就不去了,有些不爽快,我在屋里睡觉吧。”
那梅二奶奶够着个脑袋吊着眼,“去啊,怎么不去?那龙大人和宋大人家的太太都带着小姐去呢,你就不想看看她们俩长什么样子?”
“去!”云禾疏忽来了精神,簌簌快打起扇来,“我倒要看看她们生得什么模样,也敢打我的主意!”
这厢吃过午饭,便套了车往那张大人府上去,他家府邸离什刹海不远,引了水源在府中,养了好一池的荷花,进门便芰香扑鼻。
这厢由丫鬟引将着,一路到那花园子里头去,沿途见好些官眷纷至沓来,一路参差而行。芷秋都不认得,不敢唐突,拉着云禾安静走在梅二奶奶身侧,说说笑笑地,就走到一间大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