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瞻。”
他踅步朝榻上踱着,两片唇慢慢磨出这个名字,嚼碎在牙峰之间,“咱们又见面了,没想到这么大的案子,你还能安稳脱身,好啊……真是好。”
陆瞻搁下茶盅拔座起来,冷笑的唇角渐渐平复下去,“许园琛听旨!”
待人跪下,他便将眼杀穿绮窗,嗓音平静而冷漠,“着司礼监现任掌印太监许园琛,调任南京兼修旧宫,司礼监秉笔太监元淳一同前往。另升余良任司礼监掌印,调填御用监内把总张达源为司礼监秉笔!钦、哉。”
在许园琛不甘的怅怏神色中,陆瞻的尾音甫落下去,笑意便重又浮上来,几如循环地画出一个圆满的符号。
一班人的命运随着太阳倾倒,渐渐地,归山回岫。夕阳撒在髤黑的炕几上,油光光的质地返照出淡淡金色。另有一只油光光的白釉盅才挨上去,没放稳,又稀里糊涂地摔下来。
“砰当”一声,芷秋随之被烫得跳起来,一行嘶着气,一行挥着帕子掸裙面上淡绿的茶汤,酡颜的裙顷刻被炙热的夕阳照得冒了烟。
桃良不知由哪里杀出来,气势汹汹将那上茶的丫头一掣,“你是没长眼睛还是没长手呀?!你叫梅儿是吧?瞧给姑娘烫得,这么点小事情都干不好,要你做什么吃的?!”
这梅儿正是那日在廊下坐着讲是非的一个,自打之后,但凡与芷秋桃良打了照面,两人均不给个好脸色。往年陆瞻不常在家,这起小丫头没人约束,早如太太小姐一般散漫。
忽然添了主子,丫头们不大适应,这梅儿憋服了两三日,眼下又招如此詈骂,心里一阵恼火,将眼垂瞥在榻角,唇扉低低噞喁,“我又不是有意的,这茶已经放凉了一阵儿了,哪里就能烫成这样?大惊小怪的……”
声音不高不低,正好叫芷秋听见,朝桃良使个眼色,扬起个和善的笑脸,“不妨事,你去再瀹一盅来就是。”
末了那梅儿抬眼睇她稍刻,转身出去,不几时又端了一盅茶进来搁在炕几上。芷秋端起来吹了几口,抬眼窥一窥她,旋即就将茶汤扬在她的裙上。
“啊……!”将那梅儿烫得个鸡飞狗跳。
芷秋却冷冷莞尔,“你既说不烫,你就试一试好了。笨手笨脚地烫了人,连个礼也不赔,你不赔,我也不为难你,咱们两清了。”
梅儿提着裙将水抖一抖,湿漉漉的裤子里头是一片灼痛,火辣辣地烧毁了她的理智,“你要干什么?!我原是不留心的,你却是故意的!这样儿歹毒的心肠,配做什么主子奶奶?”
“我们不配,就你配!”桃良将她搡一把,推得她后退两步,“是了,瞧你说话这架势,倒像是位主子奶奶,不晓得的还只当我们陆家没了王法了,主仆调了个,叫个丫头当了家。呸!做梦,陆家都是没了人口,也轮不到一个奴婢当家做主!”
“我是奴婢,那你什么?你们姑娘又是什么?比奴婢还不如的婊/子!”
桃良怒极了,叉起腰来预备好生骂一场,谁知叫芷秋背后一掣,先上来扇了梅儿一巴掌,“这一巴掌,是为我自己打的,”啪又恶狠狠地照着另一边脸掴去,“这一巴掌,是为了你们二爷打的,你是什么东西,敢在背后嚼他的舌根?”
将梅儿打得理智全无,仗着陆瞻从不为难女人,便恶从胆边生,也抬手打了芷秋一个耳光,“我说就说了,当着你面儿我也这样说,婊/子!”
芷秋胸口气得起伏不定,哪里抄来一个白羽鸡毛掸子,劈头盖脸朝着梅儿一阵乱挥。梅儿亦不是吃素的,顺着墙角高案的冰裂纹梅瓶里抽了一条长长的花枝还手。
正值打得不可开交的时刻,陆瞻归家,院子里听见打闹声,急步走进来。
见芷秋怒容上有个红红的巴掌印,登时来了火,先将芷秋按在榻上,阴沉沉的眼转过来,“桃良,去传陆管家进来。”
桃良一去,他又将眼睨向梅儿,“滚出去。”
那梅儿一见他冷冷的眼色,刹那知道了惧怕,噗通一声跪在他脚下,“二爷,您听我说……”
陆瞻的眼逐渐聚来一丝杀意,“闭嘴,滚出去。”
等人迟缓地退出去了,他才扭头将芷秋脸上的指印轻轻碰一碰,“该擦点儿药,疼不疼?”
芷秋摇摇头,吁出一口气,“倒是不疼,只是这丫头也太气人了些,她打了茶盅,溅我一声热滚滚的茶汤,桃良不过说了她两句,她倒骂起人来。陆瞻,你们家这些丫鬟倒是都跟太太奶奶似的,吩咐她们做个什么,我反倒还要陪着笑脸,稍有不顺心,背地里就要合伙骂起我来。”
夕阳自背后掠来,照得她的睫毛颤颤巍巍地抖动,陆瞻心疼极了,撩起她的裙子摸摸湿漉漉的腿,“还好没烫起泡来,屋里擦点药去,我来处理。”
她窥他一眼,气消了一大半,挽着他的胳膊,“你不会杀她吧?倒不至于,将她打发出去就好了。”
“不杀,你先进去,一会儿叫桃良进屋给你涂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