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后几天,再不见鸳娘登门。园里的瓜藤发了叶,嫩嫩的茎尖卷曲着向杆上不断攀登,直攀登到下一个惬意的明天。
下晌蝉鸣声交织成一张网,云禾躺在玉簟,又听见嗡嗡的蚊子声,拿把扇坐起来打蚊子,却找不见,只是听见“嗡——嗡——”的,讨厌死了!
比蚊子更讨厌的则是方母在院中筛豆子的声音,那簸箕一抖,“唰——唰——”地溢出许多壳屑。
又将簸箕放在膝上,一壁捻渣,一壁唠唠叨叨个没完,“又不是什么富裕人家,成日挺尸似的睡在床上,那么多活还没人干呢!都指望骊珠,骊珠长了几个手?也不说学着点,凡事只说‘不会’就完了。难不成谁是天生就会的……”
旋即听见一阵由远至近的锵然脚步声,“娘,说什么呢?大晌午的坐在廊下也不嫌热?”
“回来了?回来了就回你自己屋里去吧,别跟我讲话,横竖我说话又没什么效用。”
“娘说话怎么会没效用?娘的话就是圣旨,我尊办就是。我先回屋换身衣裳。”
门吱呀推开,云禾忙将帐挂起,下床来为他解补子袍,“你听见你娘说什么没有?成日家就这么在廊下唠唠叨叨的,还不是说给我听的?”
“你就当没听见就完了嘛。”方文濡一脑门的汗,解了袍子也不急着穿,单着件中衣到榻上倒凉水吃。扯着衣襟将一把折扇朝胸膛里打个不停。
云禾跟过去,摸了条绢子递给他,翻着眼皮落到对榻,“我怎么能当没听见呀?就在我耳根子说个不停。我才刚想睡觉呢,又是她、又是蚊子,嗡嗡唧唧的,吵得我根本睡不着,烦都要烦死了。”
“这几天也不见王鸳娘过来,你还烦?”
“怎么,她不过来你还想她了不成?”
方文濡住了扇,抬着胳膊去掐她的下巴,“怎么尽吃这些八竿子打不着的飞醋,嗯?我就是好奇,前些日子麽见天来,守在堂屋里非等着与我说几句话,这些日子又不来了,别是王家出什么事情了吧?”
“你放心,人家好得很。”云禾扬起眼角,慢悠悠地打着桐叶扇,好个得意模样,“不过是叫我吓着了。”
“吓着了?你做什么吓唬人家了?”
云禾障扇嬉笑,走过来凑到他耳边细说一阵。方文濡便哭笑不得,“你编排我点别的也罢了,怎么编排我打女人?这也太失我读书人的身份了。”
“那你编排我母夜叉呢?我还没跟你算账呢。咱俩这就算扯平了。”
方文濡猛地将她摁倒在榻,揿住两个腕子,脸往她脯子上拱,“你本来就凶嘛,可说我打女人,这是子虚乌有的事。我好歹得做点什么,才不算冤!”
“别闹,热死了,离我远些!”
他不但没远些,反倒将身子死死贴着,有一下没一下地往上窜,“我、就是、这么、打你的?”
正闹得不可开交,倏听院中方母乐开花的声音,“哟,鸳娘,好些日子没来瞧舅妈了,在家做什么呢?快进屋里坐,太阳大得很,仔细晒着。骊珠,快去将放凉的绿豆汤盛一碗来,多搁点糖!”
“舅妈,这几日家中来了远亲,在家招呼呢。我都想舅妈了,今天亲戚刚走,我就忙赶着来瞧舅妈。”
云禾听着这甜丝丝的声线,脸也垮了,什么好心情都没了,将方文濡一推,“你心心念念的表妹来了,去招呼吧。”
方文濡坐起来,追着她脸色看,“生气了?又不是我叫她来的,跟我生什么气呀?”
“走开!”云禾气鼓鼓跑到床上坐着,眼睛瞪得圆圆的,“我讨厌你!”
他忙追过来,笑嘻嘻地,“讨厌我做什么啊?我冤不冤枉?我不出去了,娘来叫,你就说我睡着了好吧?”
少顷果然听见方母在门外来叫。云禾踅到妆台,新匀胭脂,重整鬓鬟,摇着把扇婀娜出将。
走到堂屋里,见王鸳娘又打扮得比之前还精神些,穿着橘色杂宝纹通袖袍,牙白的裙,坠得长长的禁步。
那鸳娘见人来,忙着福身,“好些日不见嫂嫂,嫂嫂精神愈发好了。方才听见表哥的声音,怎么不见人?”
云禾在梳背椅上坐着,骊珠也给她端了碗绿豆汤,她便闲吃两口,“你表哥刚回家,午睡呢。妹妹就是亲啊,一进门,先问哥哥好不好,真是感天动地的兄妹之宜。你表哥倘或听见,嘴角都要笑到后脑勺去了。”
听她呷了醋,鸳娘也不恼,坐在对过笑,吃两口绿豆汤,朝方母奉承,“这绿豆汤是舅妈煮的吧?我一尝就尝出来了。舅妈煮的,有股子茉莉花清香,我在家这几天,就想舅妈煮的可口饭菜呢。”
方母正收拾针线篮子,挽着线,瞥一眼云禾,见她面色不大好,自家就乐得找不着北,“不是舅妈煮的还有谁?这屋子里,除了骊珠丫头会跟着我学做两个菜,谁还会?你想吃就只管来。”
言毕,端着针线篮子往卧房里去。云禾瞪着她干干瘦瘦的背影,眼皮不知翻了几个来回。
末了,又调目望着鸳娘,言语淡淡,略带机锋,“我还以为表妹再不敢到我们家来了呢,没成想又来了。倒蛮好,一家子亲戚,不要生疏了才好。只是呢,见着你表哥,还是绕道走,省得他脾气上来,没个内外轻重的。”
说来可笑,那鸳娘上回听见这表哥有打女人的嗜好后,着实吓了一跳。后来告诉她娘,她娘倒劝:“这世上,哪有不打女人的男人?你爹还偶尔动手呢,忍耐忍耐就好了,他总不会见天打你。他是知府,四品大官,才二十多岁,往后三四十,保不准就能进内阁,你一辈子哪里找这样的机会?”
鸳娘细思,倒不错这个理,故而重整旗鼓再度登门。
眼下听见云禾如此说,还要把她娘劝她的话拿来劝劝云禾,“嫂嫂,不是我说,男人家在外头操劳,官场上的事情又芜杂,稍不留心就是丢性命的事情。表哥偶然发个脾气,做妻妾的,还该多包含才是,怎好抱怨的?”
险些将云禾气的三尸暴跳,五脏横飞。怔在坐上半天讲不出话,气鼓鼓地踅回房内。
方文濡正在书案看书,穿上了灰蓝圆领袍,风光霁月。抬首一望,顿时笑了,“怎么,一个十七岁的丫头,能将我们老道的花魁娘子气成这样?你从前的那些手段都忘了?”
“你这个表妹,简直油盐不进!”云禾将扇往帐中一扔,叉着腰立来他面前,“她爱你爱得要死呢,你就是一天打她八顿,她也甘愿受着。就没见过这么有‘妇德’的女人!我是该夸她呢、还是该骂她呢?”
他搁下书,笑得前仰后合,“你也遇见对手了,哈哈哈哈哈……”
“你再笑!”云禾揪着他的腮,将他一张隽朗的脸扯得变形,“不许笑了,再笑把你嘴缝上!”
方文濡气喘吁吁地拽她的腕子,将她掣到膝上坐着,“好好好,不笑了不笑了。”
匀罢气,将她颠一颠,“我给你出个主意,这关口嘛还在娘身上。我是不中用了,娘真要应了这门婚事,别说你,就是我也没法子不是?忤逆长辈,不敬不孝,可是要被革职的。要我说,咱们讲什么都不顶用,让娘想法子不就得了?”
“你说得倒轻巧哩,你娘,恨不得明日就将她迎进门来气死我才好!”
“那你想想娘为什么跟你置气?还不是你见天顶撞她。你也是女人,她也是女人,怎么就合不到一处去呢?反倒叫我一个男人在中间两头不是人,我说话你们还不听。我说个道理给你,按娘的想法,你出身不好,她认了吧?你不能生孩子,她也认了吧?怎么她有些毛病,你就不能认呢?”
云禾支支吾吾半晌,别扭着剔他一眼,“你是要叫我去服个软?”
“服吧,又不少块肉。谁还能有我了解我娘?她老人家就是嘴硬心软,你也是嘴硬心软,何必你两个斗得鱼死网破的,叫别人占了便宜去?”
云禾那一双眼睛虽然心不甘情不愿地骨碌着,那颗朱砂痣却被窗外的阳光折射出幸福而平淡的光彩,几如早晨吃的红豆沙,绵绵沙沙的口感,让整个平凡的日子回荡着甘甜。
风扬雨飘,满园红艳翠亮。落了一场雨后,炙热的夏暂褪人间,空气里静阗清凉与芬芳。
那两块地泥泞腌臜,云禾轻提裙边,脚尖一踩就沾上黄泥,招得她心头一阵不爽快。却万般忍耐地朝前走了两步,递了碗茶与方母,“娘,吃茶。”
方母正倒腾她的胡瓜架子,闻言瞥一眼那茶碗,又瞥一眼她,“你没下药吧?”
“我下什么药啊?”
“我打量着你能有那么好心?平日里恨不得离我的瓜菜地八丈远,今天无端端给我送茶递水的,可不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娘这是什么话?”云禾捧着婉将眼皮直翻云霄,“您这意思,我是黄鼠狼,您是鸡?何苦呢,挖苦我,您也没落着什么好。”
“你不跟我顶嘴你牙痒痒是不是?”方母亦翻个白眼,旋即把沾满泥的双手一伸,“喂给我,我手脏!”
云禾垂首看一眼绾色素罗裙,犹豫着还是松开手,将茶碗递到她唇边,朝周遭望望,“娘,咱们什么时候能吃得上豇豆啊?”
“差不离再有一个半月就能吃了。就惦记着吃,好吃懒做的……”
云禾几度深呼吸,将炮仗脾性一忍再忍,“我就是什么都不会干嘛,小时候又没学过这些,娘也不要总时时为难我嘛。”
方母乜兮兮睐她一眼,手上用麻绳绑着架子,“我为难你?什么都不会,那往后我要是死了呢?你们日子还过不过了?不会也不说学学,成日就知道涂脂抹粉,那胭脂水粉能当饭吃啊?”
如此这般,云禾听她叨叨了一早上。两个人倒是都没挑破窗户纸,云禾心里有些鹘突,也未知方母到底领会没有。只好耐着性子等那王鸳娘过来。
先回来的却是方文濡。今日天气凉爽,难得的脑门上无汗,吃过饭,换了身常服倒在帐中,将云禾搂着,“你今天依我的话了?”
云禾翻过身贴着他,“依是依了,可你娘也没个表白,也不知道她心里到底怎么想的。”
“你放心吧,只要你先放下架子,娘是明白事的。”言讫,将她满不高兴撅起的嘴亲一亲,两臂紧紧箍着,埋首在她肩窝里,“我睡一会子啊,忙了一上午,有些困。”
她没说话,只是拣起枕边的扇在他身上慢悠悠扇着。未知几何,听见他逐渐沉重的呼吸。随之也听见那王鸳娘登门的声音,云禾按捺不住,将他的手臂轻轻抬在一边,蹑着手脚踅出门去。
堂屋里舅妈侄女两个正在寒暄,见云禾进来,方母搁下茶盅招呼,“来得正好,我那两块地还没浇完,趁着鸳娘也在,你们俩一道帮帮我,浇完了省事。”
云禾正想说不是才下过雨?那鸳娘已先她一步殷勤地站起来,“回回来都是闲着,难得舅妈有活叫我做,我巴不得呢。”
“你不嫌泥啊水的腌臜就好,浇完地,舅妈给你煮面吃,舅妈煮的面,从前在村里,那可是人人都竖大拇指的。”
言讫将二人领到园子里,一人发了个葫芦瓢,叫等着。二人见她担着两个木桶出了园子,三刻回来,两个木桶在她身侧沉重地晃荡来晃荡去。
越临近,便有股臭味扑鼻而来,云禾与鸳娘齐齐捂住口鼻,退了八丈远,往她桶里一瞥,不住打呕。
云禾捂着胸口,恨不得将耳眼口鼻都挖了去,“娘,难不成您浇地不用水用粪?”
“可不是?”方母将桶墩在地上,干净利索地拍拍衣裙,“灌地麽自然是用粪囖,这粪是我打隔壁韩家要来的,他们家人口多,正好给我使,浇下去,瓜菜才长得好。又不是太太小姐,乔什么样子?赶紧地,浇了我好给你们煮面吃。”
云禾捂住口鼻朝鸳娘一瞥,见她眉心紧蹙,连连干呕,便将自己的心一横,且够着胳膊去舀了瓢粪水,别开眼往瓜菜根缔上倒。
那鸳娘见她如此,也不甘服输,学着样子照办,只是肠胃里翻滚不停。
方母大大方方地,一行浇地,一行笑,“嗳,这就对囖,做我们方家的媳妇,这些事情都要会做的呀。他爹是个秀才,一辈子没能入仕,可时常对儿子训诫,将来为官,一不可做贪蠹,二不可做庸蠹。要真按他爹说的,两点都做到了,就是当了首辅家里也没有闲钱!既没有闲钱,凡事就得咱们自己干,往后啊,烧饭洗衣裳种地针线活都得会……”
鸳娘一壁磨蹭手上的活计一壁听,叫这凄风苦雨的日子险些熏出两行眼泪。
默默思虑半晌,毅然决定地将瓢扔在了粪桶里,“舅妈,我想起来,家里还些事情,我得先告辞了,改日再来瞧您!”
言讫一阵风似地跑回院里,带着丫鬟又一阵风似的刮出园子。
那方母在地里扯着嗓子喊,“嗳!鸳娘!再坐会子呀,舅妈还要给你煮面吃的啊!真就走了?那回去给你娘和婶婶带个好,下次再来啊!”
云禾在旁捂着口鼻笑弯了腰,直到人跑没了影,方母回眼瞪过来,“笑笑笑有什么好笑的?!还不给我滚回去,烧水洗个澡烧晚饭!”
半个太阳打云翳中探出头来,照着海棠娇,花枝俏。云禾乐得像多盛放的芍药,跑回院中,迎头就叫骊珠烧两桶热水给她洗澡。
骊珠将手上的衣裳狠狠扔进水盆里,噞喁着转过身,“说是陪嫁了个知府大人,连个做买卖的都不如,这么多活,叫我一个人干。”走到厨房门框,扯着脖子朝云禾嚷嚷,“得再买个丫头啊,我一个人可扛不住这么活计!”
云禾不理她,只顾着推门进去。屋里窗户大敞着,恰逢方文濡醒了,坐在床沿上,隐约从满室玫瑰甜香中嗅见一缕臭味儿,不确定地,将个鼻子四下里抽一抽,“什么味道?”
嗅着嗅着,走到云禾跟前来,循味弯腰,往她裙面上嗅嗅,“我的姑奶奶,你掉茅坑里了?”
“去你的!”
云禾剜他一眼,憋不住又笑,玉捻的精神,花做的娇面,两个眼珠子转呀转呀,迤然行至榻上。
方文濡正瞧得心里痒痒,比及骊珠叫他去提水,他忙慌慌地提了来,倒在屏风后头的浴桶里,解着云禾的衣带子,“你真掉茅坑里了啊?”
那双销魂眼一勾,翘起下巴,“掉了,怎么着?你嫌我?”
旋即,方文濡往她腮上亲一亲,说了平生最懊恼的一句话,“你就是裹着屎,也是屎镶玉。……啊!别掐别掐。”
迟到的阳光由窗户里璀璨地倾撒进来,照着书案宝榻、锦帐香鸭,斜斜落在半片绘芍药的屏风上,隐约照着柔骨玉肌。甜腻腻的声线如同人间苦难之后甜蜜的回响,任性而骄纵:
“你出去,我洗澡不要你看。”
“我不看,我在后头帮你擦背。”
“叫骊珠来擦就好了麽。”
“她手上活多,就不麻烦她了吧,啊?”
“你烦不烦……”
作者有话要说:完结了!!!!欧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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