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这决心下得容易,贾琏捧着昏昏欲睡的时候才觉得做起来好难。
他是个耐不住寂寞的,身边没了女人,熬了这许多天之后,再熬一夜似乎都是难熬,晚间孤枕难眠、辗转反侧,实在睡不着之际,只得爬起来,捧着姑父送给自己的,逼着自己一个字一个字地往下读,遇上不懂的,就真的拿笔记下来。如此一来,漫漫长夜,他熬不了一个时辰就躺回榻上去呼呼大睡,那里还有功夫去忙“别的”。
众人都不晓得贾琏的变化,只有兴儿欲哭无泪:回家去二奶奶要问二爷晚间都做什么的,他若是答“挑灯夜读”四个字,二奶奶能信么?
内务府官船抵达扬州以后,贺元思与石咏两人抽了个半天的功夫在扬州停留。
因他们上回从扬州走得急,林如海未能一尽地主之谊,临别时也未赶得及奉上程仪赠礼,这次正好补上。加上贾琏也在,收拾了贾家座船,准备与石咏他们一道结伴上路,众人便在扬州短暂地聚了聚。
贺元思见贾琏回京,只他和兴儿两个,坐一艘空荡荡的官船,动了心思,将贾琏叫到一旁,私下请托,想问问能不能借船来用。毕竟他红菱姨娘那里,座船虽大,上面也有二十几号人,着实太挤。贺元思的意思,请贾琏到内务府官船来,将贾琏的船借给女眷们,女眷们分乘两船。这样女眷们能住得松快些,回头大船吃水浅,路上也好走些。
贾琏是个爽快人,听贺元思开口相请,只摇摇手说:“这有什么?值得大人这样郑重相请?贾琏自当从命的。”
他当即命兴儿快马赶到东关码头,去通知自家的船工,并且去挪行李去了。贺元思见这琏二爷这样痛快,心生好感,又费了不少口舌,连连称谢。
这一次路过扬州,贺元思与石咏没有留在城中歇宿。官船在东关码头停留了大半日,等各处人员重新安排,各自安顿好了,又将林府给贺石二人的赠礼与给贾府捎去的东西装了船,这才准备出发。
这期间船上女眷们觉得有些无聊,便齐聚在最大的那艘座船上,请了慧空与妙玉师徒过来。红菱与同行的那五名女子曾经在清凉寺求过签,这时请了慧空师太帮她们解签。
与此同时,妙玉则向船家借了风炉,为船上那些女眷们烹茶。
“妙师父烹的茶是最妙的。”女孩子们这几天已经与妙玉师徒处得熟悉了,纷纷送上赞许。妙玉听了,脸上不见什么笑模样,唇角倒是微微抬起,可见与这些年轻活泼的女孩子们相处,她自己的心情也颇为舒畅。
慧空师太人情通达,言语诙谐,解签的时候大多捡些好听的说,令这几名女孩子多少忘却了心中的惶恐,对往后京中的生活则多几分好奇与期待。
少时妙玉烹了水,沏了茶,亲手将茶壶与茶具一起送进客舱。
她事先为众人备下了茶具:给红菱姨娘的,是一只成窑五彩小盖钟,给其余五女的,则是一色的官窑脱胎甜白盖碗。妙玉的师父慧空师太,则是用自己常用的一只绿玉斗。
妙玉这么准备,有她的道理。
红菱虽然原本身份不高,却是贺元思的如夫人。这里所有人,名义上都是“依附”红菱,一起北上。而史侯府送去京中的五名女子,所用的器皿自然该是一样,薄待了哪一个都不行。
妙玉的茶甫一奉上,茶香扑鼻而来,人人都赞好。
五女中有一人开口询问:“妙师父,这是什么茶?这么香?”
妙玉微笑,说:“五姑娘先尝尝看,喜不喜欢!”
人人便都低下头去,品尝这难得的香茗。只是红菱矜持,见自己的杯子与旁人的不同,便眼带询问,抬眼看向妙玉。
妙玉刚要点头,船舱里进来一名妇人,见了这些女眷坐在一起正在品茶,便跑过来,一面跑一面说:“红菱奶奶,姑娘们,怎么有好茶却不叫上我?”
她朝桌面上一张,见红菱面前还放着个五彩的小茶盅,当下一伸手就托了过来,说:“我最懂茶的,喝了就知道是什么!”
她托着茶盅,闷了一大口,茶汁在口中漱了漱,一扬脖,全吞了下去,瞪着眼道:“好香的茶,这莫不是贡品洞庭碧螺春?”
来的这人,不是别个,正是史家派来服侍五女上京的管事娘子。她夫家姓吴,丈夫是史家大管事,一直在京中料理史家的几处产业,顺带看宅子。吴娘子这次靠了丈夫的面子,才领了差事送这五个女孩子上京。
这吴娘子为人油滑,惯会看人下菜碟的。她敢抢红菱的茶,就是因为红菱原本只是史家买来娱宾的弹词歌女。在吴娘子眼里看来,若不是因为史家,红菱现在也不会有这个“姨奶奶”的身份,史家是红菱的大恩人,而红菱在史家人眼前,应当依旧伏小做低、感恩戴德才对。现下不过是吃她一碗茶,算得了什么?
红菱见到吴氏如此,面子上有点儿挂不住,涨红了脸讪讪的。
五女之中那位年纪最小的五姑娘,倒是之前与红菱相熟,当下将自己饮了半盏的茶杯递给红菱,笑着说:“姨奶奶若是不嫌弃,就尝尝我手里的?”
红菱哪里敢嫌弃——在她们那只官船上,教规矩的精奇嬷嬷每天耳提面命,教导这五名女子,告诉她们将来到京中是要去侍候贵人的,万万不能行差踏错。红菱天天都听在耳中,不敢怠慢了她们姐妹。五姑娘照应红菱,红菱感激还来不及,当下就着五姑娘手里半盏残茶吃了,觉得清香满口。
“这是……冬茶?”红菱熟悉这种茶味,只是冬茶极少能出这样馥郁的茶香,
妙玉点点头,低头说:“贡品洞庭碧螺春新茶还未上!这是用特殊手法炒制的冬茶。”
吴氏见妙玉肯定了红菱,不服气地说:“新茶未上?新茶上了也是贡给宫中的,天底下有几个人能吃着?不过啊,贡茶碧螺春我在侯府里也尝过,那东西可金贵着,几十两银子一斤,寻常人自然吃不起!”
她说着将喝掉一大半的五彩小盖钟随手顿在桌上,起身出去,嘴里还不忘嘀嘀咕咕几句,什么“不要忘了自个儿身份”之类。
红菱与五女一道抬头,带着同情与安抚的眼神望着妙玉。慧空师太则脸色如常,低头吃茶,刚才那一切,仿佛根本不曾与闻。
妙玉神色不变,只立在桌旁,眼中望着那一只吴氏饮过的五彩盖钟,眼神渐冷。
少时众人饮过茶,有船娘过来帮妙玉将座上的茶具都收了,端出去要洗。妙玉对船娘说:“那只五彩的别洗了,就放在这儿吧!”
船娘“哎”了一声应下,将那只成窑五彩小盖盅连盅盖一起取出来,放在舱房桌面上。
妙玉取了一只帕子,垫在手上,将那只成窑五彩盖盅托着,走出舱房,来到船舷边上。
恰好这座船的船舷正挨着内务府的官船。妙玉低着头,望着手中这一只精美的成窑茶杯,冷不防耳边有人招呼:“妙玉师父!”
妙玉一抬头,见正是石咏。他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手里这只成窑茶杯,眼中露出惊讶的神色。
妙玉原本有些犹豫不决,她心里知道自己并不是真的讨厌这只杯子,只是因为讨厌用过这杯子的人,一时迁怒而已。可是一见到石咏,见到石咏盯着她手里的成窑杯,不知怎地,妙玉心头一股气涌上来,牙一咬,就将手里的杯子往船舷外面运河里一抛——
“你这是在做什么?”
对面石咏震怒了。
他刚刚见过林如海,向这位林大人道别之后,与贺元思和贾琏一起回到内务府官船上。刚上船,就见到对面座船旁妙玉手中垫着帕子,托着一只五彩小盖盅。
石咏还未完全看清那杯子表面的斗彩纹饰,心中已经激动起来。
成化年间的五彩瓷杯啊这是!
石咏心里先入为主,知道原书中曾写过妙玉给贾母奉茶时送上的就是一只成窑五彩小盖盅。再加上这一类的古瓷见得多了,石咏更认定了此刻妙玉手中,不是别的,就是一件成窑五彩的精品。
要知道,即便是在清初康熙年间,成窑瓷器已经极受人推崇,“成杯”最贵,而五彩更贵于青花。待到了石咏曾经的那个时代,成化五彩早已成为至宝,在一次拍卖会上,一只成化年间的五彩鸡缸杯曾被拍出了两亿元的天价。
眼前这只五彩小盖钟,就算是没有成窑五彩鸡缸杯那样金贵,打个对折,也有一个亿啊!
待见到妙玉纤手一扬,就这么生生将这只小盖盅朝空中一扔,石咏大吃一惊,毫不留情地斥了妙玉一句,随后已经转身冲上岸,甩下鞋子,卷起裤脚,就沿着东关码头岸边的石阶往水里跑。
妙玉在对面座船上也是看得大惊失色,见到石咏奔着早春冰凉的河水就下去了,她也顾不得身份,奔到船头,冲着石咏大声喊:“石大人,这只茶杯我不要了,请别去捞了!”
石咏听而不闻,心想,开玩笑,一个亿呢!
这样珍贵的瓷器,扔一件,世上便少一件。
作者有话要说:石咏:立个小目标,先捞起来一个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