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在前,胤禄、石咏和工匠们在后,一起登上西华门的门楼。
门楼内部依旧备着香案,康熙见了,便命魏珠着人取来香火,由他亲自致祭上香,向太皇太后在天之灵表达感激与纪念。
致祭之后,康熙背着手,开始检视这西华门的修缮工程。此刻西华门门楼门户大开,阳光从东面照进,将门楼内新漆的朱红色巨柱和檐下重新画过的旋子彩画照得鲜亮。
可是这门楼的确也还未完工,门楼内的地板上尚且堆放着一些木材,一直搭到屋顶处的脚手架也还未拆,眼见着门楼上几处陈旧的副梁与椽子,依旧留着,不曾换下。
康熙冷冷地哼了一声,问:“胤禄,朕批下这修缮西华门的时候,可有吩咐在万寿节之前完工?”
胤禄厚着面皮上前应道:“回皇阿玛的话,皇阿玛仁慈,没有给儿臣限定工期!”
康熙实在没想到胤禄竟如此惫懒,登时又哼了一声,将胤禄身后的工匠们吓了一大跳,全伏在地面上,大气也不敢出。
“然而……儿臣确曾想过,要在皇阿玛的万寿之前将这宫门修缮完成的。”这是胤禄压低了声音,语气里带着一丝遗憾。他又何尝不想呢?
“那么尔等可有故意懒惰懈怠拖延,以致工程未完?”康熙心头一怒,便大声呵斥。他以帝王之尊,十六岁亲政,至今已有四十余年,哪怕是随口教训,也是十足的威势,连胤禄看了都怕,赶紧堆上笑容,小声解释:“皇阿玛,真的没有,石咏他们可勤勉了……只是,儿臣命他们一定得等到合用的材料才能动手。否则……”
康熙顺着他的眼光看过去,便见到地面上堆放着的木料之中,有一根木料被从中锯开,外面看着是簇新的木料,锯开之后却见颜色发黑,木质陈旧,绝不像是什么用来修葺宫苑的坚固材料。
康熙双眉一挑,登时记起内务府曾经有人被弹劾,好像说的就是这木料之事。之事他年纪大了,已经着实记不起,被弹劾的那人,后来……怎样了?
若不是康熙亲自到西华门门楼上致祭,若不是这座西华门对这位甲子年岁的帝王有着特殊的意义,康熙也不会对这种贪腐的行径如此深恶痛绝:这些人,都将手伸到他皇家头上了。
只是今天是他万寿节的好日子,康熙不打算当场发作,只冲胤禄点点头,说:“此事,朕会交给右佥都御史和吏部一起过问。尔等只要勤勉当差,待考评之时,自有嘉奖。”后面一句则是对工匠们说的,用于安抚他们适才所受的惊吓。
胤禄心里有数,登时眉开眼笑地叩谢了皇父。他不需要皇父今天就发作什么人,但只要给他这个机会,他回头就能将内务府里的杂草都拔掉,还自己一个干干净净的内务府。
“胤禄,你先下去告诉诚亲王,尔等先去乾清宫跟前,去见见前来赴宴的老人。朕在这西华门上走走,随后便至。”
胤禄应了,却见康熙背着手,从西华门门楼走出去,来到城楼上的女墙跟前,撂下一句:“石咏留下!”
石咏微吃一惊,全不知道康熙帝为何要留他。
胤禄也是如此,但想他那位皇阿玛绝不会在这个好日子里发作石咏,他便抛下石咏,欢欢喜喜地下楼去了。
“石咏,你随朕来,朕有话问你!”
康熙这会儿怎么看石咏怎不顺眼:适才在阶下迎接,石咏虽然面露喜色,但远不及其余工匠那么激动;而刚才康熙因工期之事佯怒,石咏也并未流露多少惧怕或是忐忑之意。这叫康熙看得一头雾水。
这世上,心中对他不存畏惧之心的人少之又少,甚至有些人敢于对他阳奉阴违,可陛见时照样得表现出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态度,生怕惹恼了这位帝王。此刻见了石咏如此,康熙多少竟生出些疑惑:这小子,究竟是心眼儿太少、反应太慢呢,还是如那“叩阍案”之后街谈巷议所说的,其实心机深刻,是个大奸大恶之徒?
他径自走到西华门门楼上,背着手,眺望城外西山连绵起伏的山峦。
“一个甲子,一个甲子过去了!”
康熙不由得想起,他出生的那一年,先皇顺治亲政未久,摄政王多尔衮的势力刚刚削去,天下初定,百废待兴。而六十年后,太平盛世似乎已经触手可及。于是他开口,问跟着过来的石咏:“你说说看,对你而言,朕执政以来,最值得称道的政绩是什么?”
石咏听了这话,吓了一跳。
怎么了这是?这位皇帝陛下当真想要回顾这么多年执政的得失,也不应该来问他啊?他又不是什么股肱重臣,康熙一代帝王,哪能轮得到他评价?
“怎么,说不出来?还是不愿说?”康熙虽然已经老迈,可是眯着眼睛盯着石咏说话的时候,石咏还是能觉出脖子后面一阵一阵的凉意。
石咏心想,这还真是个好问题,康熙的功绩历史上吹的人多了,说什么“千古一帝”的都有,八岁登基,十六岁亲政,除鳌拜、平三藩、收tái • wān,开创康乾盛世……不过,这些和他,这个古代工艺美术的研究员,又有什么关系?
“回皇上话,”片刻间,石咏已经想好了如何回答,“卑职只是个造办处的委署主事,更兼年轻识浅,见识有限,若是说得有不妥当的地方,皇上勿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