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如此,若是弘时诚心求教,石先生可愿也指点我一二?”弘时忍着气问。
石咏点点头:“只要三阿哥不嫌弃。”
弘时着实没想到石咏竟然答得那样干脆,态度坦坦荡荡,全无藏私的意思,似乎对于教三阿哥还是四阿哥全然无所谓,一时便微微发怔。
只听石咏接着又解释:“卑职教四阿哥的,主要是执笔的姿态,悬腕的角度,运笔的力道,用墨的方法,并由四阿哥练习正楷笔划的各类笔势,由卑职点评。三阿哥若是在这其中有任何不解之处,皆可提出,卑职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弘时一怔,他心头唯一的问题,就是字丑讨不了自家老爹欢心怎么办。至于他自己的问题到底出在哪里,他也并不十分清楚,所以此刻也不知该怎么请教石咏。
一想到这里,弘时立即烦躁起来,心想,四弟所学,明明都是刚刚启蒙时人人都学过的内容,也未见有多深奥,自己身边有那许多饱学的宿儒、书法的名家在帮辅,又何必来求眼前这年轻人?
弘时一时心里暗暗埋怨李氏,心想额娘实在是耳根子浅,听风就是雨。
当下他冷着脸道:“罢了!我也没这许多功夫,今日不过随便来看看,石先生既然教着四弟,便请好好教下去吧!”
说毕他一转身,就从那小书房里迈步出来,出来的时候正看见弘历候在书房外,向自己躬身俯首相送。弘时登时便低低地哼了一声:“马屁精的师父,不过是大马屁精罢了!”
这话刚巧被弘历听到,他只眼光茫然地望着弘时的背影,似乎全然不解这话的意思。
可是王府里长大的孩子,谁会真不懂这些个?弘时不过是在讽刺弘历故意用石板习字,迎合雍亲王的节俭作风,顺带饶上石咏,说是石咏指点的弘历罢了。
石咏丝毫没听见这话,但是他望着弘时的背影,也挺替他惋惜的。
石咏并不认为自己的字会比那些苦练多年的读书人写得好多少,但是他有一项长处:比起那些一把胡子的饱学宿儒和书法名家,他更清楚初学书法时的“痛点”,也晓得怎样一一克服。当初教石喻的时候,他就曾一一验证了这些“教学方法”,待到现在教弘历,更是驾轻就熟。
眼下弘时十来岁,习字约有三四年了,若说写出来的字不美观,大多与用笔方法姿态不正确有关。坏习惯从现在开始掰,兴许还能掰过来,但若是再这样一直持续下去,再要挽回便难了。
弘时这个孩子,据史载,二十出头的时候就因为年少放纵,行事不谨慎,被父亲削去了宗籍,年纪轻轻便亡故了,死因据说是意外,也有人将这推到雍正头上,说是雍正杀子为弘历铺路来着。
石咏一向觉得,历史上有的是意外与巧合,可是大多数意外与巧合背后,都有其必然原因,即便历史上有一两个节点发生改变,但是历史前进的大方向却不会发生偏差。
就如眼前弘时的个性,依石咏之见,怕是绝难讨好了雍亲王去。这个孩子尖锐、急躁而不知轻重,搁在外表温和谦逊的弘历身边,实在是差别明显,叫人没法儿喜欢。
一时弘历进来,与石咏见礼。弘历敛下眼帘问:“师父可好?”
石咏随口道:“师父很好,来,让师父看看你前些时候的功课做得如何了。”
弘历当即扭头看看跟来的随身内侍,那小太监立即将手中拎着的一大包东西提至桌面上,随即手脚麻利地将里面的文房四宝、磁盒水丞,并一片薄薄的青石板取出来。
于此同时,石咏则从自己随身带着的褡裢里取出厚厚一卷雪浪纸出来,对弘历说:“从今儿起,咱们在这纸上练习。”
弘历闻言有点诧异,抬起头望着石咏,那眼神似乎在问:难道不怕抛费了好纸?
石咏郑重地说:“四阿哥,此前你已将运笔之法练得很扎实,从今往后,可以多多在纸上练习。这种雪浪纸又大又托色,写字画写意画都是好的,四阿哥不妨从这种纸张开始练起,熟悉熟悉纸对水与墨的吸收,真正驾驭了纸张、水和墨的关系,才能确保你能写出好字。”
弘历一对黑白分明的眼仁盯着石咏,片刻间没说话,眼神之中,竟然有一点犹豫。
而石咏与弘历,好歹也相处了大半年了,这孩子虽然自小长在王府,比寻常五六岁的孩子更多一份心思深沉,可是他的一心一念却也瞒不过石咏。
石咏知道他心底有疑问:既然上回雍亲王见他用石板习字,开口赞了他,足见此举是得父王欢心的,到了这时又何必要换?
弘历的眉头亦微不可察地皱了皱,似是想起了刚刚离去的弘时:难道这位师父是在忌惮三哥?可这雪浪纸偏又是石咏事先就准备好了才带来的,足以证明师父早有准备,不是什么临时起意。
于是,弘历咬咬下唇,实在没忍住,开口问:“师父,这种纸很贵吧!”
石咏心想:是挺贵的,买的时候他还有点儿心疼。
然而他却开口说:“记得师父以前教过你的吗?只要你预先将怎么下笔、怎么运笔都想好了,然后集中精神,不要草率下笔,就不会轻易抛费纸张。”
“说实话,这世上的好纸多了去了,雪浪纸不过其中一种,”石咏想了想说,“只有你见识过真正好的,才知道该如何善用、如何珍惜。”
这话却不好懂,弘历望着石咏,眼睫毛一上一下地刷啊刷啊刷。
然而石咏此次却是有备而来,他早就想好了,要从小处着手,让弘历真正见识一些“好”东西。
此前他教弘历,只觉得这个弘历是个从小知道俭省的好孩子,得知雍亲王对弘历的那一番赞誉之后,他也不过认为,弘历长在王府里,难免心智早熟,晓得投其父雍亲王所好,不是什么稀罕事。
直到有一天,他突然觉得,弘历的审美,可能真的有点儿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