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只具有典型定窑风格的瓷枕,整个瓷枕呈长方体状,底面为素胎,有两只圆孔,乃是烧制时预留的,其余各处则覆盖了朱红色的红釉,釉面清透纯粹,表面有刮釉而形成的“泪痕”。
神奇的是,这瓷枕碎成了三百多片,但是每一片表面的釉料都没有缺损。石咏将其复原之后,从外面看,表面几乎浑然一体,只有仔细看才能看出釉料表面一道道细细的裂纹。
整个瓷枕的器型也非常优美,与孩儿枕各有千秋。孩儿枕乃是表现了一个胖娃娃的憨态,以俯卧娃娃的脊背作为枕位,让人舒适地卧于其上。然而这只瓷枕,则是在枕位四周划画了少许水纹,枕位上方正有一对鸳鸯,似乎正在相对浴红衣。
“这是鸳鸯枕!”石咏心想。
他以前听说过鸳鸯枕的大名,但是却没有亲眼见过实物。此刻见了,不免生出些疑惑:鸳鸯枕鸳鸯枕,难道不应该是双人枕吗?
待到后来他才想明白:北宋定窑孩儿枕本有传说,说是定窑烧制出的孩儿枕,若是已婚妇人枕之入梦,梦见一个如枕上孩儿一般白白胖胖的小婴儿,那便距离有孕不遥远了。
估计这鸳鸯枕也是一样,若是他这样的单身狗枕之入梦,能梦见鸳鸯交颈,距离月老牵线,姻缘得谐,大约也不久了。
所以说,这样的东西,都是勤劳淳朴的劳动人民,用来表达美好心愿的。
石咏可压根儿没想过,要为了让自己能梦见“鸳鸯”而修复此枕。据他目测瓷枕的状态,即便是修复了,也必须当做亟需保护的文物来看待,绝不能再当枕头来枕了。
他反复斟酌了自己的修复计划。
在这个时空,迄今为止已经修复过瓷器若干件,所用的手法大多是“金缮”,金缮的做法是,用大漆将瓷器残片粘合,并将缺损处补起,最后待大漆彻底干透,便在外面修饰上一层金漆,将残破瓷器表面的自然裂纹变为金色的装饰,从而体现一种特殊的美感。
然而这种手法放到这一直定窑鸳鸯瓷枕这里,却有些不合用。一来这瓷枕碎了个干净,身上到处都是裂纹;二来瓷枕表面的釉面保存得相当完好,若是再上金漆,可能便有些画蛇添足了。
除了“金缮”之外,这世上常见的另一种做法便是“瓷锔”,具体操作是由工匠沿着瓷器的裂纹两边钻小孔,然后钉铜制的“锔钉”进去固定瓷片。这种做法对于这件鸳鸯枕来说也并不适用。三百多片瓷片,近千条衔接交界处的裂缝,这钉锔钉,要钉到猴年马月去。
石咏仔细看了看这只瓷枕,最终大胆地制定了他的修复方法:在瓷器碎片两两交界处钻浅孔,绝不能钻透,在钻出的小孔里点上大漆,用这些小孔中大漆的黏力,将四周的碎瓷片粘合。换言之,这具瓷枕修复时,内里将存在数百个粘合点,靠这几百个点将整个瓷枕粘合起来。
瓷枕修复与瓷碗、瓷瓶的修复都有不同,瓷枕是一件砖型器物,除底面外,所有各面都由釉料覆盖,而没有釉料的部分藏在瓷枕内部,同时这部分也是欣赏者与使用者看不见的。石咏打算充分利用瓷枕的内部空间,制作一个个粘合点,将整个瓷枕粘合起来。
在正式动手修之前,石咏做了充分的准备工作,研究了所有碎片的形状,以决定先修复那些,最后修复那些。他最终决定,将整个瓷枕分成两半来修,待到两边都修得严实,再将两边对上,彻底粘合起来。
这样做唯有一个风险:若是早先那里粘合的角度不对,将会导致最后两个半边瓷枕对不上,无法粘合。石咏将这件事考虑良久,最终决定,用鱼鳔胶先试一遍,若是有问题,他还可以泡开鱼鳔胶,重新再做一遍。
这样一来,进了腊月,在整个年节之前,石咏都在忙着修复这一只北宋定窑出品的鸳鸯枕,对它的感情,比对那只孩儿枕的感情要深很多倍。
到了内务府封印之后,石咏已经用鱼鳔胶尝试了一回修复,认定确实可以用他预想的方法,将整个瓷枕拼接起来。于是他亲自去调了大漆,带回自己的东厢,同时将“泡开”的瓷枕碎片重新又用大漆,一点一点地粘合至一处。
待到腊月二十,石家人搬回永顺胡同府。
石咏则拿了个匣子,小心翼翼地将里面的瓷枕也带了过去。这时的瓷枕,正如石咏以前所尝试的那样,被粘合成了两个半边瓷枕。石咏只消待两边的大漆全都干透,他便会将两边瓷枕粘合至一处,到那时,这只“鸳鸯枕”就彻底被粘合在一处了。
这段等待的时间里,石咏也帮着母亲一起料理家事。如今他是家里的顶梁柱,主理外事的男人,好多人情往来,都要他帮着母亲一起定夺。例如去年贾府从朋友家里升级成了亲戚家,少不得要备上一份人情往来;算起来如今弘历阿哥是他的学生,偏生又是那样的身份,石咏少不得费些心思,也为弘历预备上一两件适合他学书习字的礼品,其余如姜夫子一家、十三阿哥府、十五阿哥处、十六阿哥处、忠勇伯爵府府、薛家、郑燮那里、杨镜锌白老板汤金扬等人,日常往来的都要一一想到。
相形之下,郑燮郑板桥过得实在是比石咏舒服多了。
他在京里的名声小小地“爆”了一下,不少人曾在拍卖会时看过他的画,自然有识货的认为此人不凡,按图索骥,寻到了郑燮那里,高价收购郑燮的字画,郑燮便当真高价卖出去一两幅。
然而郑燮正如他自己所言,一旦手里有了余钱,就不再认真画那些专门用于出卖的字画,只给娘子余氏扔了一百两银钱,他自己则带着五凤,成天与京中的文人名士来往,吟诗作赋,应酬往来;若是不出门的时候,郑燮便每天对着租住小院墙角里种植的一小丛枯竹发呆,又是对着光影作画,将好纸俱用来涂鸦,用尽之后再一掷千金般地去买。
至于人情往来什么的,郑燮都是不在乎的,只命自家娘子称了几斤好肉,做了顿南方的狮子头,请石咏过去,两人一面吃肉,一面喝酒,大快朵颐,郑燮大醉之下在墙上挥毫泼墨,写的一墙的墨迹淋漓。
石咏见郑燮的字体,已现铿锵厚重之态,板桥在后世闻名的“六分半”字体已经初现端倪。
只是余氏娘子却只能一脸无奈地进来,侍奉郑燮去休息,同时抱怨这墙在短短两个月之间已经被粉了四次。
看来,石咏暗中对郑燮施以援手,虽然短暂地改善了郑燮的生活条件,可是却一点儿也未改变郑燮的性格,以此看来,郑燮以后的坎坷,怕也未必便是能轻易转变的。
石咏见了郑燮如此,自然是羡慕人家活得洒脱,换他就不敢这么活。
可是再回到永顺胡同,见到母亲与婶娘慈爱,弟弟听话懂事,石咏心里就一点儿也不憋闷了——他晓得他的付出有所回报,因此也甘愿将这些担子都背在自己身上。
终于到了鸳鸯枕的两个半边都已干透,已是腊月二十九了。石家这回过年已经准备得差不多。石咏则在大年三十早上寻了个空儿,挑了些大漆,准备完成最后一道修复工序,将两边鸳鸯枕粘合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