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八阿哥眼中带着欣赏与赞叹,征得石咏的同意之后,伸手取了一柄折扇,举在手中打开了细细欣赏。底下冷子兴也伸长了脖颈,试图看个清楚。
“是,就是这宝扇,石家当年的……宝扇!”冷子兴兴奋得声音也在打颤。
可是在八阿哥眼中,这扇子终究只是扇子,价值有限。
“冷先生口中的‘所谓’宝扇,就是先父留下这二十把旧折扇。”石咏开口解释,“当年先父早亡,曾有遗命令子弟好好保存这祖上留下的旧扇子,不到山穷水尽,不得发卖。家母昔年曾经为卑职举债治病,亦未敢有违先父意愿。只不过么……”
说着,石咏将那樟木匣子往九阿哥面前一推,道:“若是九爷喜爱,全部取去也无妨!”
九阿哥当场“啐”了一口:“呸,你这是当面损爷么?你家中所谓的珍藏之物,在爷眼里,不过是个屁。”
八阿哥满脸尴尬抬起头,似乎想为兄弟的这种粗俗言语道歉。可是九阿哥还未说完:“你道我真就都斗不赢你么?你就等着看吧!爷可不管你背后有什么明的暗的财源,什么人在捧着你,回头爷只要你在生意场上输得一败涂地,输回你当初那个穷光蛋!捧着这几把扇子来求爷,‘九爷,求求您,求您把这扇子取了去吧,九爷,赏个脸吧,小的甘愿鞍前马后……’”
九阿哥说得刻薄,石咏脸色却一点儿也未变,适才他那话其实说得傲岸,什么“取去也无妨”,便是故意激这心头有一份傲性儿的九阿哥自己放弃,不来找他的麻烦。
“九爷……其实卑职还是那句话,卑职从未盼您输,一直是盼着您能赢的。”等九阿哥发完脾气,石咏这才小声开口。九阿哥一怔,陡然记起上回石咏在他贝子府说过那“双赢”的话,脸色又变,这回怄得更加厉害,偏生又碍着八阿哥的面子发作不出,只得双手一撑,对八阿哥说:“八哥,弟弟不想您为弟弟费心,亦不想勉强自己陪这等无赖之人瞎聊,所以……先告辞了。”
待九阿哥一阵风似的离去,席间只剩八阿哥与石咏,外加一个伏在地上、仰头望着八阿哥手中扇子发呆的冷子兴。
八阿哥将手中的折扇一合,小心翼翼地放回那樟木匣之中,见到石咏探寻的目光转过来,当即温和一笑,对石咏说:“别说了,茂行便一定要赠我,我也是不会收的。既是令尊有遗命在,为人子女的自当好生遵从。老九那等性子,茂行激一激也可,到我这里,着实不用了吧!”
石咏一颗心当即放下,感激地笑了起来,赶紧拱一拱手。八阿哥扭头看着伏在地上的冷子兴,随口问:“需不需要我来帮茂行一个忙?”
石咏转脸,见到冷子兴仅剩的一只好眼只管贪婪地盯着两人桌上放着的那只樟木匣子。
还未等他开口,八阿哥已经冲旁边候着的从人一点头,立即有人上前,扭着冷子兴的双臂,押他直接离开此地。即便被人扭着离开,冷子兴依旧别过头,紧紧盯着桌上那只樟木匣,视线始终不离。突然他一声大吼,奋力甩开八贝勒府的随从,飞快地朝八阿哥与石咏扑过来,双臂张开,似要飞身直上,将那只匣子抢下。
八阿哥一惊之下,缩得远远的。石咏倒是很镇定,伸手一摁盒盖,将匣子往怀中一抱,旁边李寿也拦了上来。
八贝勒府的随从反应并不慢,立即赶上来扭住冷子兴,将他从两人跟前带走,少时上来回报说,已经将此人驱逐。
石咏凝神沉思:当初冷子兴被判流配三千里,效力西北军前,拘役期为三年。三年拘役期已满,难为他竟独自一人,眇了一目,千里迢迢捱回了京,唯一念念不忘的,竟然是他石家这二十把旧扇子?当年也没见这人对他家扇子有多么上心啊,若干年之后,竟发生如此改变。
“距离当初那桩叩阍案过去,已经这么些年了。”八阿哥坐在石咏对面,也出声感慨。
“说实话,当初茂行帮忙解决那桩案子的时候,我就想过,若是你愿来刑部,我应当一力保你,不必从笔帖式坐起,进部便是主事。当时若是真开了口,以你的才具与勤奋,到如今,也不会比你现在的品级差……”
石咏可从来都不知道八阿哥曾经有过招揽自己的想法,这会儿听傻了:这是……当面招揽,拉他入伙了?
“这是这念头一起,便教旁的事给耽搁了。这两年看你在内务府当差,一桩桩差事都做得风生水起,而我又渐落到这副境地,眼下再想对你有所承诺,便是我自己,也绝无颜面开口……”
八阿哥越说声音越是低沉,仿佛这话他并不是说与石咏听,而只是到了这深秋时节,偶尔感慨草木凋零、美人迟暮、古今皆同。四五年前坐在的顺天府大堂上的他,与如今也早已是彻底换了心境。
“对了,茂行,早几个月你成亲之时福晋还提过你媳妇。她前日曾说起,有空带你媳妇到我们府上来坐坐。”八阿哥一面说,一面扶着桌面缓缓起身,“无须拘谨,你媳妇是十三福晋的侄女,也是我们福晋看到大的……”
宗室里很少有双生孩儿,再加上八福晋喜欢孩子,因此双胞胎当年随姑母一道住在金鱼胡同的时候,八福晋没少稀罕。只是当年的亭亭少女已经嫁做人妇,他与福晋依旧膝下荒凉,八阿哥一时记起,心头只有无奈二字。
“对了,刚才我见那冷子兴对你颇有怨怼之情,对你家传之物又有觊觎之意,茂行不可不防着一二。”
片刻后八阿哥告辞,自带人离开,而石咏还抱着自家那只盛着扇子的樟木匣,坐在茶楼之上发怔——他需要缓一缓,想想清楚,今日到底发生了什么?
原本八阿哥想要询问内务府人参拍卖款的来源,后来被九阿哥打断了;九阿哥怀疑石家有不可告人的财路,又被冷子兴打断了;冷子兴出言相激,逼他将自家的扇子取出来供人观看,却又被八阿哥给“帮忙”处置了。
事情绕了一大圈又回到最初,石咏却“不得不”对八阿哥表示感激。这一位,口中明说有招徕拉拢之意,却只是追忆,而不是明着招徕。可是此刻石咏再细细想来,这般关怀之意背后,又何尝不是刻意拉拢?
八阿哥似乎就有这种魔力,他能在举手投足之间,令人不知不觉地靠向他,他那和煦的态度,温雅的言谈,以及有意无意流露出来的那种忧伤气质,很容易令石咏忽视了他与这位皇子贝勒之间天差地远的距离,唯觉能与此人坦诚相交,足够亲近……如果石咏不曾被剧透了这一场史上最混乱夺嫡的结果,他恐怕很难不被八阿哥打动。
石咏低着头,望着手中那只樟木匣子。石咏知道里面盛着的二十把旧扇子,贾赦曾出价出到五百两,而石呆子本人则是一千两一把也不愿卖的。可就算是这扇子值一千两一把,总价也不过两万两,算不上是什么天价奇珍。连八、九那两位也不过是看过就算了。可唯有冷子兴自三千里外流配归来,却盯上了这些,以前口口声声只管叫“旧扇子”的,如今改了口叫做“宝扇”。
石咏将樟木匣扣上,自己抱着,叫上李寿,回归椿树胡同的小院儿。
这只匣子原本一直收在石大娘处,早年间一直是压箱底的,后来特地打制了可以驱虫祛湿的樟木匣盛着。今日李寿依命从石大娘处取了出来,石咏便顺手将其带入东厢。在那里他拧亮煤油灯,从匣子里取了一枚扇子出来,小心翼翼地打开,细细地看。
“咦?”身后突然响起一声惊叹,“好像见过的,眼熟唉!”
石咏扭过头,望着他身旁架上的玉碗“一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