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咏一进这外书房,便觉得一股子暖意兜头朝他涌过来,他早已被冻僵了手足与躯体,似乎被一团火点着了似的,烧了起来,鼻端也湿哒哒的。石咏无奈,只得伸衣袖悄悄地拭了拭鼻子,但听见十三阿哥继续问:“可曾有人入清溪书屋向皇上请安?”
石咏听到这里,觉得十三阿哥的声音忽远忽近,几乎难以听清。他努力凝神去听,依稀听见适才那尖细嗓音答道:“敦郡王自上次入内问安之后,一直留在畅春园候见,后来诚亲王、恒亲王、八贝勒、九贝子、十六爷、十七爷等人一一赶到,想要入内请安,均被隆科多挡驾。
石咏听着这些名号,脑海中似乎有一根筋,一直一跳一跳,突突地疼,以至于他费劲地辨识这些人都是谁,越想越是混沌,甚至想不起来恒亲王就是五阿哥,是不久前才与他一道巡仓的世子弘升的亲爹。
那些遥远的人和事,似乎随着周围人声的渐渐模糊离开了石咏的脑海。此刻他再也不用奋起全身之力与寒冷相抗了,甚至他的整个身体都像是一块热炭一样烧灼着,渐渐地他觉得连自己的脑子都被点燃了,他再也没有思考的能力,渐渐地身体也失去了支撑,他整个人就此向前一扑,就此栽倒。
外书房里十三阿哥的说话声骤然停止,接着惊呼一声,“茂行!”
石咏却没有听见这一声。自从他来到这个时空,就一直身体强健,从来没有得过任何疾病,平日里连上风头疼都没有。平日里他总是为这为那,东奔西走,从来不叫苦不叫累,但是这次受寒,却似将他体内积聚了很久的辛劳与损伤全部激发出来,病势汹汹,凶险异常。
对于石咏自己而言,他却觉得自己的灵魂被禁锢在一个小小的空间里,他偶尔能听见看见外面的动静,他自己却始终挣脱不了,无法脱困。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似乎觉得自己飘飘悠悠地来到了畅春园。如今暮色深沉,面前一排房舍一片灯火辉煌。石咏记得这地方就是康熙皇帝在畅春园一向所居的清溪书屋。
他逗留在清溪书屋跟前,凝神看着,只见魏珠一打帘子出来,为难地对候在外面的隆科多说了几句。隆科多背着手应下,转身出来,对候在外头一人说了几句。石咏认得那位是敦郡王十阿哥。十阿哥听了隆科多说的,眉头一皱,面露怒意,似是高声对隆科多说了几句什么,隆科多只笑着回应,脚下一步都没让。
十阿哥无奈,只得从隆科多面前退开。十阿哥离开的时候,石咏在他身后看得清楚,隆科多面上露出笑容,说不上谦恭,竟多少流露出一点点得意。
“隆科多是这段时间最大的变数!”石咏心想。眼下隆科多死守着畅春园,任何人都绕不开他去。
接着畅春园外四面八方都响起人声,似乎有大军到来,将畅春园里里外外全部包围,有一人踉踉跄跄地退至清溪书屋跟前,用蹩脚的汉语惊问道:“大皇帝陛下,大皇帝陛下,这是有人要逼宫了吗?”
这人石咏只见过一面,正是那位意大利传教士马国贤。石咏迷迷糊糊地想,这位传教士曾经有日记传世,日记上记载了康熙驾崩之时他在畅春园的亲历,看起来这竟是真的,不是他老兄胡乱编造的。
石咏眼前的景象变化得太快,一时间魏珠喝退了马国贤,斥他不该危言耸听,紧接着十三阿哥全副兵戎装束,踏着大步上前,高声向清溪书屋里哭道:“皇阿玛,儿子救驾来迟!儿子已经收服了所有违令的叛将,只求皇阿玛见儿子一面……”
隆科多闻言,赶上来向十三阿哥行礼,请十三阿哥进清溪书屋。后头八阿哥伸手一把将这位九门提督的胳膊拧住,恨声质问:“佟大人,这究竟是怎么说的?你如何竟敢摇摆至此,你害我,你害得我……”
还未等八阿哥说完,隆科多突然身体一歪,坐倒在地上,身上也不再是那九门提督的官服,而是一身的麻屣鹑衣,活脱脱是当日持宝镜求修的跛足道人模样,只见他笑着对八阿哥唱道:“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还未见八阿哥如何,那边清溪书屋门口处张廷玉一掀帘子出来,肃然道:“诸皇子,皇上命诸位至御榻前,皇上将亲自口述传位之事。”
石咏耳边便有武皇宝镜的声音慢慢开口,道:“管他贤的愚的,贫的和富的。到头这一身,难逃那一日1。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是时候做一个了断了!”
石咏觉得一颗心忽悠悠地沉了下去:是呵,是时候该做了了断了啊!
只听清溪书屋里吵吵嚷嚷了片刻,终于一片哭声伴随着三呼“万岁”之声传了出来。石咏的心莫名一提,知道这持续了多年的夺嫡之争终于尘埃落定,康熙驾崩,遗命另立新帝。
紧接着,清溪书屋的殿门缓缓打开,里面一人缓步而出,然而灯火都在那人身后,石咏只见一个身影,看不见五官面容,因此他根本辨不出所里的这新君究竟是谁……
而他则异常疲累,似乎往那无尽的深渊里直坠下去。耳边响起哭声,石咏辨得出那是他极亲极近的人,他自然不忍放任她这样哭泣,于是费劲睁开眼,正见如英哭得双眼肿得像是一对桃子,正伏在自己身边哀哀哭泣。
石咏使劲撑起身体,方见室内陈设与自己不同,他细细回想,才想起他应当是在金鱼胡同,尚未回归自家。
“如英……”他一旦开口,自己也吓了一跳,只觉得声音又沙又哑,没有半点中气,仿佛病了多日。然而这一声已经足够让如英安心了,她赶紧止了哭声,用帕子掩饰,对石咏说:“我……我去请大夫过来。”
石咏哪里容她离开,赶紧一把拉住,道:“我……我已无大碍了!如英,你……”
眼看着媳妇儿在一夜之间,已经消瘦这许多,石咏心里一阵痛惜。
如英却嗔道:“大夫嘱了的,你既醒了,便须立即去请人过来。你当时高热不醒,一睡睡了整整三天三夜去,哪儿能说无碍便无碍了?”
石咏听了愣神:他竟昏睡了三天过去了。算起他是初十日赶回了金鱼胡同,那么如今已经是十三日,那……那畅春园那里?
他双臂用力,将自己的身体支高些,一抬眼看见了十三阿哥府中客房的窗户,玻璃明净,映出院中的情形——只见的府中的管事正在张罗着用白色的麻布将红色的廊柱包裹起来——
石咏大吃一惊,连忙问如英:“皇上,皇上这是……”
如英低声答道:“先皇昨夜崩的,今早丧信报了出来。国丧伊始,如今城中正在戒严,姑母让咱们现在这金鱼胡同住两天,顺便你也将身体养利索了……国丧之期,回头有的是你要忙的……”
石咏怔怔地,他是真没想到,在他昏迷不醒的这段时间里,康熙皇帝竟然已经走完了人生的最后一段旅程。他一时想起梦中那位完全看不清五官面目的新君,连忙压低了声音问如英:“那么,当今,当今……新君是……”
如英微微阖上双目,轻轻一点头,示意石咏可以放心。
作者有话要说:1出自关汉卿的《双调乔牌儿》,后面一句出自宋范成大的《重九日行营寿藏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