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倒是没告诉这位二伯,他也是那一场争执的亲历者。
据说,在康熙帝崩逝的第二天,国公延信就得雍正之命,赶赴青海,传十四贝子回京奔丧。其时十四阿哥已经觉出不妥当,八阿哥九阿哥原本约定了与他定时通信的,但是通信的人一直未到。十四阿哥便决定从肃州出发,火速回京。
可是十四阿哥出发了三四天之后,却得到了兄长们的信使被“张家口马贼”误伤的消息,便打了退堂鼓,打算返回肃州。毕竟如果康熙无恙,他无诏返京,是容易被人诟病的罪过一桩。
岂料刚刚转身,他立即听说了皇父驾崩的消息,立即坚定了回肃州的决心:就算是他已经失却了先机,也绝不肯坐以待毙,要靠手下兵马搏一把。然而十四阿哥却没回成肃州,而是被属下劝住了,依原计划继续返京,随后便路遇延信,确证康熙丧信以后,与这位宗室国公一道,抱头痛哭一场。
岂料延信并不是纯粹是来报丧的,他还奉了雍正的密诏,要从十四阿哥身边搜去一切与康熙往来的文书。不止如此,延信还瞒着十四阿哥,打听了十四阿哥家眷回京的路线,从十四阿哥的“小福晋”吴氏那里,将十四阿哥与京中往来的一切书信、奏折都搜了去,送去京中。
十四阿哥得到消息,才明白上了延信的恶当,在回京路上的整整一个月之中,都耿耿于怀,越想越不对劲,越想越觉得自己才是皇父属意的传位之人,否则人家搜去他的书信做什么?待十四阿哥回京之后,这种激愤被压抑到了姐姐,以至于在见到皇兄的那一刻,激愤完全爆发出来——十四阿哥就在景山停放先皇灵柩的寿皇殿,在雍正面前,当了一回咆哮帝。
石咏因为依旧任着内务府的属官,刚巧那天不幸在景山当差。经历了那一回之后,心内多少对这位十四阿哥也有些失望。他不得不承认,十四阿哥若是放在后世,绝对是个热血青年,可是他所表现出来的轻率与意气用事,实在与康熙皇帝封他为大将军王时候的厚望并不相符。
如果十四阿哥不当着雍正那么咆哮,他的日子会更好过,而廉亲王允禩的日子也会更好过。
当时在寿皇殿内,十四阿哥见到雍正,死活不肯下跪,御前一等侍卫拉锡出面拉他,十四阿哥却大发雷霆,指拉锡以下犯上,并且亲口道:“我怎么样都是皇上的亲兄弟,侍卫拉锡乃是虏获下贱之人,若我有不是之处,求皇上将我处分,若我没有不是的地方,求皇上立即将拉锡就地正法,以正国体。”
在那一刻,石咏已经听得出,十四阿哥早已经放弃了,他早已承认了自己的失利,他也没有任何勇气继续与雍正抗衡,所以他口口声声自己是“皇上之弟”,面对一个侍卫,先拔高了自己的地位再说。
雍正不是个好脾气的人,听见十四阿哥如此咆哮,自然气青了脸,将这个兄弟斥了两句。岂料十四阿哥越发蹬鼻子上脸,只管指着自己的鼻尖,高声道:“我若有不是之处,皇上自然将我处分了去啊!”
他明知雍正即位之初,正努力营造一种兄友弟恭的和谐气氛,否则雍正也不会将廉亲王任命为议政王大臣,总理八旗诸王议政之事。因此想当然的,雍正也不会拿他怎么样,难道还能就此将他砍了?送上一杯鸩酒?从此博得个“弑弟”的好名声?
岂料就在这时,廉亲王允禩从寿皇殿一旁的值房中走出,对十四阿哥平静地道:“你应当下跪!”
十四阿哥应当是习惯成自然了,听见廉亲王这么说,当即“啪嗒”一声,跪了下来。
就因为廉亲王一句话,十四阿哥自此消停,廉亲王自己也未想到,随即便察觉雍正脸色不对,目光如刀。廉亲王是个聪明人,想必立刻就明白了,暗恨这个十四阿哥乃是猪队友。要知道,雍正是新君,是亲兄长,十四阿哥尚且桀骜不驯,廉亲王一句话,十四阿哥立即就跪了,这一来,雍正对十四阿哥的怨恨,多半立刻转移到了廉亲王头上,认为若为廉亲王教唆,十四阿哥必定不会有此狂悖的言行。
当时石咏在一旁冷眼旁观,只觉得十四阿哥不仅坑了自己,也顺带手坑了廉亲王。说实在的,十四阿哥若论“成熟圆滑”,实在与廉亲王不在一个段数上。只可惜廉亲王早早就被一对海东青毁了在康熙心中的地位,否则临到最后得位者何人,恐怕还真的不大好说。
然而如今皇家那里已经事过境迁,石咏的二伯庆德,却这么神秘兮兮地跑过来与石咏说:雍正得位有问题!接着庆德还口沫横飞,说起圣祖驾崩那夜隆科多乃是一人承诏,承诏时并无他人在场,说得活灵活现,仿佛他本人当时就在畅春园一般。
石咏细想,为什么伯府这许多人,在这月余的时间里,从来没有旁人提起过,觉得雍正得位有问题。为什么就是庆德?后来他总算是想明白了,庆德自从亲女指给弘春做嫡福晋的时候,就一直心心念念地盼望十四阿哥能够顺利等位。他早已将自己当成是既得利益者,如今却发现根本押错了宝,下错了注,这哪儿能心甘情愿呢?后世还有在网络上吐槽抱怨发泄情绪的键盘侠呢,如今像庆德这样,心有不甘之人,自然热衷于传播这些“阴谋论”、“夺位说”。
石咏无奈,只得将十四阿哥如今被囚禁在景山先帝灵前的情形说了,吓唬一番庆德。岂料庆德不知悔改,只道:“皇上固然能囚禁十四贝子,又如何能掩得住天下人悠悠之口?”
这便有些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的意思了。石咏固然有些警觉,岂料数日之后,待他接任了理藩院侍郎的职位之时,更加遇上一件奇事。
先前石咏认得的那位意大利传教士马国贤,神秘兮兮地跑来向石咏告辞,说他要回国去了。
“咏,我见证了你朝皇帝即位的大秘密,我怕在这里待不住了,因此打算跑路了。听说你已经升任了理藩院的官员,你能够给我开具一张曾经在这里传教的证明吗?”
石咏:……什么情况?什么叫做“我朝皇帝即位”的大秘密?
不过马国贤在康熙驾崩的那天晚上的确是留在了畅春园中,应当的确是见证了一些什么。但是,马国贤身为洋人传教士,多少懂一些外科医术,据说最拿手的诊疗办法就是放血。但是康熙皇帝是千金之躯,即便按照传教士的说法,死因是受了风寒,血液凝结,为这一位进行放血疗法,可能性并不大。
石咏想了想,便对马国贤露出一副相当八卦的表情,向他虚心请教:“来来来,马国贤先生,我当日不曾在畅春园当值,因此想问问你,那天晚上,你在畅春园到底见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