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一来,时光便过得飞快。等到安安习惯了行船的生活,开始在官船上“大闹天宫”的时候,他们已经来到了微山湖上。石咏便给安安讲起当年他们在微山湖上遇匪的旧事,安安登时对那临危不惧,沉稳安静的淑女也生出好感,开始尝试端一点小架子。
不日便到了扬州。石咏特地下船去寻访郑板桥的住所。他来之前曾经答允过五凤,要给郑板桥捎个平安信。岂料问起,却是不巧,板桥说是今年有乡试恩科,便去江宁准备应考去了。石咏无奈,只得留下个口信,托人转告板桥,说是他有一位排行老五的旧友,托人捎来个平安信。料想郑板桥应该能猜到是五凤。
在扬州、金陵、苏州这几处,官船都有停靠补给的时候,石咏往往去会见地方官员,询问近来海贸对本地的影响,而如英便带安安在各处名胜游玩。安安见得多了,性子倒开始显得沉稳大气些,露出些安静模样。
待到了松江,官船换了大船,从吴淞口出海,走海路南下。海路比较无聊,终日面对着一片茫茫无际,而且饮食单一,除了海产就是海产,陆上带来的新鲜菜蔬很快就耗尽了,好在石咏与如英早有打算,带了些梅干菜、干豆角、茄子干儿之类,偶尔还能调剂调剂。
有时安安挑嘴,不肯进食,石咏夫妻两个便会提醒她,出门之前答应过的话可别忘了。安安生怕爹娘往后再不带她出门了,当即乖乖地将划到她面前的鱼吃了,还会特别狗腿地给爹娘挟菜,甚至用小筷头将鱼刺都挑了,才会将鱼肉拨到石咏碗里,讨好地叫一声:“爹!”
石咏:“谢谢安安!”
如英便抿嘴在一旁直笑。
海船在海上航行寂寞,但是石咏他们运气不错,一路上都还算安稳,没有遭遇什么坏天气。海船在宁波、泉州等几处靠岸,补给之后继续南行,石咏他们于七月中抵达了广州。
石咏抵达广州,穆尔泰早就得到消息,他身为广州巡抚,身上官职与石咏的侍郎官职相当,且又是地方上的大员,倒不必亲自出迎的。但是听闻如英也随夫一道过来,穆尔泰哪里还坐得住,自是亲自前往迎接。
石咏的座船自珠江口缓缓驶入,在码头上停靠之后,石咏首先下船,随后又将妻女接下。穆尔泰早安排了官轿来接这对小夫妇,石咏扶如英上轿,但是自己却坚持行走,好赶紧改善一下上岸之后脚下虚浮的情况。
穆尔泰在不远处码头尽头出的官驿候着。石咏成婚的时候穆尔泰已经离京,双方这一下就是四五年没有见过了。待见到穆尔泰,石咏赶紧快步上前,给穆尔泰行下大礼。
这时的穆尔泰已经两鬓斑白,较之当年石咏再见的时候,已经苍老了许多。他自从小安佳氏过世之后就没有再娶,一直以鳏夫之身在广州任上。此刻见到石咏,穆尔泰连连点头,赶紧拉他起身,口中道:“好,好……”
当年石咏娶如英的时候,还只是个小小的郎中,谁能想到如今竟与穆尔泰官阶一样,而且奉了钦命南下广州。穆尔泰回想当时自己的各种犹豫,心想若是当时草率决定,怕就要错过这个前途大好的年轻人了。
待到如英所乘的软轿过来,不知为何,穆尔泰开始视线模糊。待到如英下轿,携着安安来到穆尔泰面前,郑重拜倒下去的时候,穆尔泰已经难抑心中的激动,连忙道:“好,好……不必,不必——”
在这一刻,他眼见着一个,却想到另一个女儿已经是天人永隔,两位亡妻亦是如此,一位是英年早逝,一位是畏罪病逝。想着他到底是负了这些人良多,穆尔泰的泪水已经悄然滚落,忽觉自己的衣襟被人拉了拉,低头见是个孩子,眉目如画,正掂着脚,举着一枚帕子,递给自己,道:“姥爷,姥爷不哭……”
穆尔泰赶紧掩了情绪,接了那帕子,蹲下来望着那孩子,更是感慨万千,最后却什么也没说出口,只说了一句:“孩子,谢谢你!”
安安从未见过这位外祖父,一扭捏,到底是往父母身后一钻,躲了起来。
如英知道穆尔泰在伤感什么,忙低声道:“父亲放心,沛哥儿在女儿身边,如今好得很。只是这一趟路途遥远,沛哥儿年纪小,女儿实在不放心将他带在身边,因此留在京中,由婆母照看。”
穆尔泰当初得知亲家将亡女唯一的儿子认作是克母克兄的妖孽时,当真气得险些发疯,又气又悔,万万没想到当初他颇为看好女婿竟是这样一副德性。然而他也没有想到,他另一个女婿竟肯为那孩子出头,不止认在自己名下,更为他入户籍,进宗祠,完全当成是亲子来抚养。
此刻穆尔泰想起安佳氏一家,登时冷笑道:“哲彦那边的事,茂行和英儿都且不要过问了。往后都交给为父来处理,我穆尔泰不回京,他们就当我这手不够长,伸不了那么远吗?”
石咏与如英对望一眼,知道穆尔泰也早看不过去哲彦一家子,迟早与他们没完。
一时一家四口在珠江口的码头跟前的官驿稍歇,随即出发,往穆尔泰的府邸缓缓而行。在广州期间,石咏一家将暂时依附穆尔泰而居。这里离“广州十三行”较近,石咏甚至还见到不少高鼻深目的洋人在此来来去去。穆尔泰见石咏关注这些洋人,知道他这次南来的差事与海贸和洋人有关,一路上便与他说了不少广州这边的情形。石咏很感激,心想有这位岳父大人在此,他此次南来,收集资料,了解实情都要方便很多。
待回到穆尔泰府中,如英带安安去客院安置。穆尔泰则带着石咏去了一间静室,这对翁婿头回有机会坐下来详谈。
穆尔泰旁的不问,先问起先皇驾崩时候的情形,与后来诸皇子的反应。石咏将他所知的一一都说了,穆尔泰心中有数,拈着须沉默了一会儿,待到最后才道:“这里一直众说纷纭,说是先皇生前没有下过立太子的明诏,当今得位不正。若如你所言,京中传言已经渐渐澄清,随着时日过去,想必南方的情形也会渐渐好转。”
石咏点头称是。然而穆尔泰话锋一转,道:“但是另有一桩,茂行你千万要记住。当初先帝崩逝,传位遗诏送往各地之时,湖广一带,有不少文臣是不满,亦或是失望的。南方的文臣大抵支持廉亲王,甚至到如今,还有不少人将廉亲王称为‘八贤王’的。廉亲王的人望,即便是当今,暂时也是旁人无法相较的。你身在京城官场,与怡亲王、庄亲王等人走得近,这固然是好事,可是切记一点,千万不要低估了廉亲王的本事。此前他是失了先皇的欢心,可是如今,先皇不在了,他却人望依旧,甚至……”
石咏心里帮穆尔泰补充下去:甚至可能登高一呼,一呼则百应?
穆尔泰说完,拍拍石咏的肩膀,道:“总之,能不得罪廉亲王,就尽量不要得罪。”
石咏却回想了一下那时为九阿哥送行时的情形,心里暗想:有可能……已经得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