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咏一皱眉头,道:“是,这事要紧,但这事也挺难。”
他心里一家一家地盘算过来,年熙的娘家纳兰氏,在昔年权相明珠倒了的时候就已经散得差不多了,年熙实在是没有母族的人可以依靠,否则也不会被继母所出的两个弟弟排挤到今天这份田地了。除此之外,年羹尧的兄长年希尧眼下不在京中,年羹尧的父亲老臣年遐龄在京里,前阵子还以年羹尧平叛之功加封了一等公,加太傅。但是年遐龄已经老迈,这么些年来也从未能令两个孙子有所收敛,所以石咏对这位老爷子也不大放心。
可若是其他人家,如他所熟识的庄亲王府、忠勇伯府、老尚书府……这几家人家固然会看在他石咏的面子上,接纳年熙,可是谁能保证之后不会遭到年羹尧的报复呢?
眼下年羹尧气焰喧天,随便文武百官,总督大员,都无奈拜倒在他面前,甚至连宗室王公,也有甘愿在年羹尧面前低头的。将这些人家中的任何一家拖下水,都非常不地道,石咏知道自己不能如此草率行事。
那边年熙早已醒得双眸炯炯。他服了药,心里一片平和,知道自己命不久长,若是一味麻烦石家兄弟,又如何过意得去,于是他请人寻来石喻,谢过今日救助寻医之德,但也请石喻不要再插手,只雇一辆车送他回年府就好。
“祖父想必会有安排!”年熙服了药之后,两颊浮起不正常的潮红,并且咳嗽不止,看着就令人揪心。石喻担心不已,扭头望着兄长,不敢答应。
岂料石咏这时候有主意了,当即对年熙道:“年大公子,请问你家中是否有贴身服侍的人,能够挪出来跑腿服侍你的?”
年熙点点头,道:“一个小厮,一个粗使丫头。都在年宅。”
石咏便道:“我有这么一个主意,大公子您且听着合适不合适。”
他这其实也是利用了“职务之便”,才想起来的这么个主意。石咏曾是内务府营造司的郎中,到现在都还兼管着那里的差事,因此知道,敕建怡亲王府已经竣工,怡亲王十三阿哥家中人口并不算多,如今已经轻轻巧巧地搬到了新王府里去。而旧府邸如今暂时空着,依旧有些人时常打扫,只需略收拾一二,就能住人。而且那里的好处是,院子不大,独门独户,即便小住一阵,也不会扰着旁人——
最要紧的是,若说京里还有一名臣工是年羹尧不敢惹的,此人必定是十三阿哥无疑。自从雍正登基以来,对于十三阿哥的恩宠,从未有一日断过。石咏又假想了一回十三阿哥的性格,觉得暂时收容年熙,对于这一位而言,应当不在话下。
“我是想,大公子先在金鱼胡同住一阵,那里独门独院,正好供大公子养病。年老太爷那里,我可以去打一声招呼,并将公子身边的人都带出来。大公子觉得这样如何?”
年熙听了便沉默不语,石喻在一旁则大声相劝:“师兄,别在犹豫了。你在外清清静静地养上几日,免得与家人相见,也免得起纷争。待到年大人离京,你再回家,不也是一样?”
年熙知道自己归家之后,老爷子年遐龄少不得也要为自己寻医问药,也会去与年富理论,一大把年纪了还要为自己操劳,倒不如就此清清静静地在外休养一阵,息事宁人。于是年熙挣扎着起来,冲石咏拱手执礼,道:“如此,有劳石兄了!”
听见年熙如此说,石咏心头放下一块大石,连忙请同仁堂的伙计出门,代为雇了一辆大车,载了年熙,往金鱼胡同去。
他带人去叨扰十三阿哥,无论如何都要与人先打声招呼。他们兄弟一行人抵达金鱼胡同的时候,十三阿哥还在宫中没有回来。石咏等人又多等了大半个时辰,才等到十三阿哥归家。
十三阿哥只将石咏兄弟两个当自家子侄,没有见外,一面自己坐在炕桌旁吃饭,一面听石咏说了前因后果,听了石咏的请求,一个字没有多说,默默地点了点头,便吩咐管家开了旧院子,略略洒扫,便安排年熙去住。
石咏颇为过意不去,只道:“姑父,小婿过来之时并未向任何人提起过此事,年大公子的意思也是不会张扬,盼着不会给姑父惹来麻烦……”
岂料十三阿哥一抬头止住他的话,冷然道:“我允祥什么时候怕过这种‘麻烦’了?茂行,你近来做事,也免不了忒小心。”
石咏与弟弟石喻对视了一眼,两人都是没说话。
岳钟琪为石宏武请封,结果被年羹尧将名字划掉的事,已经渐渐传开。石喻也早就听说了。据石咏从旁观察,石喻对他那位亲爹的态度已经渐渐软化。毕竟石宏武是为了坚持自己心中的“正理”,同时也是为了王氏与石喻,才开罪了孟逢时与年羹尧。石喻少不了对这位亲爹有一点新的认识。
十三阿哥一看这情形,便明白了,长长叹了一口气,道:“你们有苦衷,这我也能明白!年亮工在京中的这些时日,你们能避则避,实在避不过了,便来寻我,我来给你们出头。”
石咏与石喻闻言大喜,一起拜谢。
当夜他们便安排年熙在金鱼胡同的旧院子里歇下,并请了怡亲王府的管家安排人给年熙煎药调理。考虑到年熙的家人那里也要打声招呼,石咏便亲自去年家给年遐龄年老爷子递话,说是年熙谈诗文与人谈得投契,打算在外暂住几日。而且石咏还将年熙一贯贴身服侍的小厮和丫鬟也讨了出来,一并送到金鱼胡同去。从此年熙在那里,可以清净养病。石喻则会每日去金鱼胡同探视年熙一次,与年熙谈谈时事诗文,偶尔手谈一局。年熙的情形,便渐渐转好。
然而石咏的情形却没那么好,尽管他已经尽量小心,可是在南书房走动,少不了遇上年羹尧。这日他便被年羹尧当面拦住,对方冷森森地冒了一句:“石大人!”
石咏依旧是一副滚刀肉的模样,满脸笑嘻嘻,冲年羹尧拱了拱手:“年大人好,卑职还有要务要忙,恕不奉陪。”说毕转身就要走,岂料年羹尧在他身后突然一声厉喝:“站住!”
石咏面上一副茫然,转过来望着年羹尧,似是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甚至还挠了挠后脑,问:“年大人,这是在叫我么?”
他面上天然一片懵懂纯良,年羹尧见了也是一怔,实在没想到这年轻人是这样的——这世上的官员一概都对他敬畏有加,唯独此人是这种态度,莫不会……真的是个呆子吧!
“石大人莫要装蒜!”年羹尧转眼便想明白了,呆子能做到侍郎的官职,能在南书房行走?“犬子年熙日前失踪,不知去向。本官四处查问过,知道年熙失踪之前一直与令弟石喻在一处,因此本官想要请问,石大人……小犬究竟何处去了?”
石咏眼光一偏,越过年羹尧的肩,见到年羹尧背后的年富,双眼微微一眯,眼中登时有些厉色,年富便有些心虚,往年羹尧背后一缩。
年羹尧却是在千军万马中历练出来的角色,唇角冷然一挑,望着石咏,语带威吓:“年熙身子骨一向不结实,贵妃也是最惦记着他的,若是年熙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本官少不得唯你是问!”
“亮工!”石咏背后响起十三阿哥的声音。
“怡亲王!”见到十三阿哥,年羹尧与年富也多少收去了倨傲,纷纷躬身见礼。
“令郎年熙,前日拜访亲王府,与本王手谈了一局。本王对他甚是喜爱,左右无事,便留他小住几日。”十三阿哥来到石咏身边,与他并肩站在一处,口气一直是淡淡的,“只是没想到,亮工公务繁忙,竟直到今日,才想起来查问令郎的下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