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咏紧紧地盯着对面的人,不敢放过对方半点表情——果然,他得罪的人其实是贾雨村。
贾雨村那憎恶的表情稍纵即逝,立即又堆了一脸的假笑,口头上也更加亲热:“茂行老弟,你这才真是说笑了!你我素来井水不犯河水,今日我将你请到此处,也一样是为你着想。你若一定要曲解我,我也没什么办法。从今往后,咱就只能一切都公事公办了!”
贾雨村说到后来,声调转冷,语带恐吓,随即端茶送客。石咏则施施然起身,整整身上的衣衫,微笑道:“好说,好说!”
石咏当即离开顺天府的花厅,贾雨村送他至门口。两人各自拱手道别时,石咏突然低声问道:“年大将军?”
贾雨村登时笑了,面上恢复一派和煦,赶紧点头应是。
“身外之物又是什么?”石咏又问。
贾雨村继续向石咏微笑:“自然是一捧雪……”
石咏:……怎么会是一捧雪?当初年羹尧可是亲眼见过一捧雪,并且对这枚玉杯不屑一顾的啊!
“……可能还不止是一捧雪!”贾雨村这才把话说完。
石咏心里忍不住加上一句评语:……脸真大!
“那我就……告辞了!”石咏不再多说,径直拱手告别。贾雨村面露诧异,没想到石咏竟完全没表态。明知能以财物消弭这一场祸事,却丝毫不为所动——石咏这是还在犹豫么?
至此两人再也不说一句话,石咏从顺天府径直离开,留贾雨村一人在背后,冷笑连连。
三日后便真的有御史上书弹劾石咏,“结交逆党,蓄谋不轨”,提的就是当日微山湖上的旧事。石咏稳坐钓鱼台,心想该来的总得来。
但是与石咏关系较好的官员与大臣大多替石咏捏一把汗。到如今全国各地“红花会”、“天地会”之类的组织已经踪迹难觅,就连上回山西那桩“盗匪案”,盗匪们也是自立为王,丝毫没有对“前朝”的追忆。但是朝中对这种性质的“逆党”到底还是忌讳,此外清廷对言论管制极严,前头就有庄廷鑨《明史》案、戴明世《南山集》案的先例。所以十六阿哥见了石咏,极为同情地拍拍石咏的肩膀:“茂行,你怎么就能犯小人犯到这份上?”
石咏心想:可不就是犯小人吗?
被弹劾之后,雍正并未让石咏上折子自辩,也没有让他停止在上书房走动。石咏一如既往地在南书房当差,直到张廷玉来寻他,告诉他第二日不用先来南书房,先去步军统领衙门,会由五名钦命大臣一起过问他的这桩弹劾案。
哪五个人?自然是那五位“总理事务大臣”:廉亲王、怡亲王、隆科多、马齐、年羹尧。
石咏听说年羹尧也在座,忍不住咳嗽了一声,心想:这位年大将军应当不会那么厚颜无耻,当着这几位的面,往他身上泼脏水,敲实他的罪名吧!
石咏便谢过张廷玉大人告知,自己兢兢业业地将南书房的文书都整理妥当,交给张廷玉,然后退出南书房,打算回家。
“明日五大臣要问石大人的‘党逆’案?”
一名章经在南书房外低低地向同僚发问,那同僚当即回答道:“那可不?问案的时间日子都在邸报上写着,不止是咱们京官知道,这读邸报读得早的地方,京畿直隶、山东山西,全都知道了呢!”
那名章经一眼瞥见了石咏,赶紧向同僚“嘘”了一声,两人一起转过身来,向石咏行礼。石咏挥挥手,示意无事,他可从来不怕旁人说他,不过是问案而已,又不是定罪——不过,什么时候他竟然从“结交逆党”变成“党逆”了?
旁人这样步步紧逼的架势让他觉得很不舒服。
第二日,石咏照常出门,只是进了正阳门之后,才轻轻拨转马头,去了步军统领衙门。他已经想了一整夜,将五大臣问案时可能会出现的所有情形都预想了一遍,大致准备了几个应对的策略,尽量做到胸有成竹。接着石咏来到步军统领衙门跟前,轻轻地松了一口气,微微闭目片刻,再睁眼时,已是神智清明。
他踏上步军统领衙门跟前的石阶,忽听身后有个人招呼:“茂行!”
石咏听着这声招呼耳熟无比,转过身立即认出了来人,只是他怎么都没想到这人会在这个当儿赶到衙门口:“琏二哥,你怎么来了?”
“我今日休沐,是昨天下午从保定出发的,紧赶慢赶,终于赶上了!”贾琏一身的风尘仆仆,眼中俱是红丝,但是见到石咏,面上都是欣慰之色。“当初你我二人一起亲历的事,怎么能落下我?”贾琏微笑着说。他早先从邸报上看到了今日五大臣问案的消息,便连夜快马从保定赶来,直到现在,还未休息过。
石咏一个字都没说出口,喉咙口像是被堵了似的,大步流星地走过来,伸手大力在贾琏肩膀上拍了拍。贾琏也老实不客气地拍回去,嗔怪地道:“好兄弟,这种事,怎么不事先送个信过来,叫上我帮忙?”
石咏原先想着贾琏人在外地为官,又想着贾琏身上背着贾府这么个沉重的负担已经够他受的了,还是不要给他添麻烦才好。岂料贾琏看到了邸报上的消息,竟还是不管不顾地连夜从保定赶了过来。
听了贾琏的话,石咏已知一切都不用再多说。
当初微山湖上遇水匪,是两人并肩作战的,于是今日一样是这两人并着肩,一起往步军统领衙门里走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