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真将枕得发麻的手臂抽回,翻身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莞尔一笑道:“大约是学画学腻了,有些厌烦。”
“既如此,那便不学了。”素娥道。
萧漪澜款款上前,将一盏纱灯放于凉席旁边檀木矮几上,板着脸道:“有你这样规劝公主的?”
素娥自知失言,悄悄吐了吐舌头不敢说话了。萧漪澜接过她手中罗扇道:“去铺床吧!”素娥忙应声,灰溜溜地退下了。
萧漪澜轻摇罗扇,语重心长道:“公主天资颖悟,是可造之材,既想学画就一定要坚持,千万不能半途而废。崔世子雅擅丹青,在京中素有美名,而您最喜他的画风,难道您忘了当初为了跟他学画,费了多少功夫吗?”
怀真不语,像是有些理亏般低垂着睫毛。
萧漪澜继续道:“公主可还记得学画的初衷?”
当然记得,怎么会忘?
董婕妤周年祭,怀真看到香案前供奉的亡母画像栩栩如生,仿佛看到了母妃生前的音容笑貌,不由潸然泪下。回来的路上她便想着找画师再画一幅挂到寝阁,寻访时却得知画师已不在人世,只得另寻高人。
可董婕妤生前恃宠而骄目中无人,在宫中树敌颇多,怀真又与皇帝交恶,即便她能出高价,却也找不到合适的画师。因为见过董婕妤生前芳容的画师并不多,能画得传神逼真的更是少之又少。
怀真便在那时知道崔晏的,传闻他画技高超,最擅仕女图,笔下人物传神凝练惟妙惟肖,但他并非普通学子,而是来京求学的藩王世子。
像所有民间俗套故事的开头一样,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少女,仗着身份去向恃才傲物的年轻画师求画,屡屡碰壁却不屈不挠,最终她的心意感动了崔晏,表示愿意相助。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公主若真思念母亲,为何不亲自为她画像?这世间难道能有人比您更熟悉她的姿容?在下虽不才,却愿倾囊相授。您很快就会发现,借笔墨以写天地万物是多么有趣的事。”崔晏循循善诱道。
绘画有六法,以气韵生动为首。1但气是无形的,又是自由的,所以能入于无间,因此一幅画作便是一个无间世界。
若能醉心于其间,便可超脱世俗忘却烦恼。怀真师从崔晏学画后,仿佛变了一个人,她将内心的迷惘、戾气、悲伤和愤恨全都倾注于画笔下,绘出的是想象中的光怪陆离的世界。
那时候她还不知道,她与崔晏的相识一开始就是一场阴谋。
“记得又如何?万事万物不会永恒不变的,你明白吗?萧姐姐!”她望着烛光下萧漪澜温柔明媚的脸容,刻意将最后三个字咬得很重。
于她而言,一切都变了,不过身边人却都无知无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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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怀真回来的第一天,她不太敢入睡,唯恐醒来发现是大梦一场。后来实在熬不住,还是昏沉沉睡了过去。
盛夏时节,屋中卸了窗扇,以纱幕隔绝蚊虫,日光从罗帷间照进来,直到漫过她光裸的足踝时,她才从暖融融的梦里醒了过来。谢天谢地,睁眼看到的是温暖和阳光,而不是冰冷黑暗的墓室,活着真好!
姮娘听到响动进来侍候她更衣,禀报说长秋宫派人传话,今日有要事,妃嫔贵主和外命妇将汇聚一堂,请她莫要缺席。
怀真表现得很踊跃,盥洗更衣毕便带着萧漪澜和姮娘素娥往长秋宫走去。春和宫与长秋宫之间有三道门,建宁门、承光门和广安门。
步出广安门后,长秋宫便遥遥可望。
怀真就在这时看到了谢珺,他头戴黑色幞头,着一袭松花绿袍,腰束石青色革带,正躬身同几名女眷作别,看样子应该是萧夫人及其亲眷。
怀真心头震颤,怔怔望着三丈开外那个茂兰修竹般的少年身影,一时竟似忘了呼吸。
前世种种,如浮光掠影般,从眼前一幕幕闪过。
初见时的约法三章,成亲后的相敬如宾,及至多年后的相濡以沫,可一切都抵不过有心之人的挑拨离间,终究是因为他们缘分尚浅福泽太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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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安二十一年夏,远赴西域和亲的元嘉长公主归朝。皇后在长秋宫寿安殿设宴接风,令命妇等作陪。
十八岁的谢珺亲送母亲于广安门外,正欲离开时却感到一股奇怪的目光。
他转过头,看到一个纤薄娇小的垂髫少女,插金雀钗,戴闹娥扑花冠,着轻粉蔓草蝴蝶金纹薄衫,系六幅海棠水纹罗裙,模样虽略显稚嫩,但一双水杏眼却柔情百转动人心魄。
看她的打扮应该尚未及笄,可她的眼神……却不是这个年龄该有的。
两人眸光相撞的瞬间,他感到一种无形的东西迎面袭来,瞬间漫过全身,令他有种灵魂出窍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