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口
郑南禾死在了整形诊所的手术台上。
听警察说,打了má • zuì针刚进入手术室时还好,隆鼻手术的过程最初也一切正常。郑南禾的鼻梁前段时间遭受过钝击,差点儿被宋明川打断,鼻基底需要修复。
这家十分不正规的整形机构贸然就进行了手术,在郑南禾的强烈要求下,也并未联系她任何一个家属。术中郑南禾出现了“恶性高热”的症状——这是典型的má • zuì并发症,医生没有及时发现,想转院送医为时已晚,当场死亡。
太平间外,整条楼道灯光寒凉。
南烟几次鼓起勇气却又折返,还是无法推门进入。
夜风肃寒。
南烟失魂落魄地站在楼梯口,烟跟着唇颤抖,几欲落地。
她的手也发抖,左手背上一串牙印鲜红,血痕斑布,几乎被她硬生生咬下一块肉来。
可她却感受不到任何的疼痛。
手指拨动滑轮。
“咔嚓——”、“咔嚓——”发出细微响声。淡蓝色火光在秋末时节的燥冷风声中空空地打转儿。
她用不惯这种打火机。
不习惯这样彻底孤身孑然的时刻。
明明早上出门还好好的……
明明。
泪好似流干了,冷风灼得眼皮刺痛。
报复似地,南烟狠狠地吸了一口烟,鼻喉心肺一齐刺痛,她无力地扶住门框,上气不接下气地咳嗽起来,像是要把五脏六腑一同咳出来才好,直到满脸是泪。
半天警察又唤她名字。
南烟的心口如同咳空了一块儿,她靠在门边儿,许久才缓神过来,掐了烟,双手揣到上衣的口袋,沉默地转身。
不远有引擎声飘近,她余光瞥到一辆出租车缓缓地朝她驶近。
她又停下了脚步。
怀礼看到门前那一道萧索娇小的身影。
她清瘦单薄得如同一片纸,明明穿着女式外套,却被她衬得极为宽松,看起来甚至不大合身了。
外套下还是下午的那身红裙子。
明明他们数小时前才见过,她坐在那个玻璃画室,回眸向二层的他看。
她说她不会想他。
南烟视线滞滞地迎着接近她的这辆车。
她一个晃神,以为是徐宙也来了。他不肯接她的电话,也许能从舅舅那里或是谁那里得到消息来找她呢?
然而车门打开,一袭烟灰色西装笔挺的男人下来。他修长玉立,熟悉的清俊眉眼,眸光倦淡。
他从后备箱拿下自己的行李。
风尘仆仆。
“……”南烟愕然地看向他。
他不是飞上海了吗?
要结婚。
南烟当时完全慌乱,一遍遍打给徐宙也如何也打不通,最后手点屏幕都成了机械行为,无助到管不上打得通还是打不通了,抱着手机,就嚎啕大哭。
发现自己打错她匆忙又挂断。
他又回电给她,她就不敢接了。
他怎么会来。
怎么知道她在这里。
怀礼缓步走向她。
她是那么脆弱,眼圈儿泛着红,显然哭了很久才缓过神来,清澈的眸中满是迟滞,看着他,目光许久才能聚焦。
他是混乱的。
这么一路过来,他都是混乱的。
打给她她也不接,显然打错电话不是她的本意。她下午都说了不会再想他,那她很可能就不会再打给他。
这段时间她都做得很好。
很好。
她要与徐宙也结婚,于是疏于同他联系。他们接过吻又怎样,上过床又怎样,她承认喜欢他又怎样。
他们都默契地知道彼此是过客,与对方没有结果。
那么断了就断了。
可是。
人与人的关系中,有个很奇妙的地方就在于,越逃避什么,什么就时时刻刻烦扰。越压抑什么,什么就更肆意地此消彼长。
逃避和压抑都是角落中晦涩的因,早在暗处结下了纠缠不清的果。
南烟抬眼瞧着他走近,她动了动唇,想问他怎么会来,嗓子却如同被什么掐紧了,如何也说不出话。
她想解释她打错了,她想说这是与他无关的事。
可什么都说不出口。
她对上他深沉而柔和的目光,不禁又开始流泪。
双手缓缓从口袋拿出,心上好似有个缺口急需填补,而他和她在身体语言上又一向默契,就像她踮起脚他就知道低头吻她,现在她才伸出手,他便立刻拥抱住了她。
温柔的雪松香气萦绕住她,如同跌入一个柔软的梦境,不受世外之物干扰,什么都可以不用想。
什么都可以不用想了。
南烟靠在男人坚实的肩膀,她怔怔地望着捉不住也看不到的风,感受他的气息,只是沉默地流泪。
怀礼拥住她,他的手掌轻轻抚她的头发,她受到了些许安慰,又埋头在他胸前,潮热的呼吸氤氲在他胸口。
良久,怀礼才出声问她。
“进去看了吗。”
南烟抬头,对上他低沉的视线。
她咬了下嘴唇,摇头,嗓音沙哑:“……没有。”
“不敢?”怀礼又轻声地问她。
南烟点了下头。
她又好似觉得自己这样实在丢脸,却还是忍不住连连地点头,泪水不断。
脸颊蓦地贴过温热柔软的触感。
他掌心贴在她面颊,拇指轻柔拭过她眼角的潮湿。她那双清澈的眼抬头瞧住他,也乖巧,任他为自己擦眼泪。
怀礼垂眸看她,目光依然柔和。
“我陪你。”
他说。
南烟咬着唇,只是不断地点头。
她就像是个迷了路的小孩,迷茫惶恐,不知来路,任他牵住她的手,仿佛终于抓到了一块救命的浮木。
她另只手的手背不断地抹眼泪,同他朝停尸房的方向去。
到门前,南烟不愿他再跟着自己了。
她抬起头,十分勉强地一笑:“谢谢,我进去就好。”
怀礼尊重她,微微颔首。
“我等你。”
停尸间冰冷的空气一瞬裹挟住她,无尽的自责也夹枪带棒地围剿她,悔意像是迅速扩散的病毒蔓延至全身,侵蚀她的思绪。
后悔今天没有多和妈妈说几句话,后悔一点异象都没察觉到。
她总憎恨妈妈缺席了她人生的大部分时刻,她还十一二岁就将她扔到了这偌大的北京,逼她学会独当一面。
可她也缺席了妈妈人生的许多时刻。
冰凉的陈尸台,郑南禾与南烟轮廓极为相似的嘴巴与眼睛紧闭着,鼻梁上的伤口已经凝血发黑,通体死气沉沉的白,就这么离开她了。
那天宋明川来了要打她,郑南禾还去维护她。
郑南禾知道挨打有多疼的。
可她是妈妈,妈妈不会让孩子受伤害。
哪怕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生下了南烟。
南烟的眼泪流干了。
郑南禾已经不会说话,也不会再睁开眼,这么多年到头来,南烟和她好像终于和解了——可却一丝一毫没有解脱的感觉,这一生,都要背负着长长久久的歉疚与自责。
南烟拉起白布,重新盖回郑南禾漂亮的脸上。
南烟一直忘了说,郑南禾是她见过最漂亮的女人。
儿时她跟在一身红色旗袍的郑南禾身后,走过南方小镇青苔遍布的青石街,郑南禾撑一把油纸伞,回头笑着对她说:“烟烟,跟上啊。”
那时她就觉得妈妈是最漂亮的人了。
法医过几天要出报告,火化协议南烟没签。她决心告倒那家整形诊所是她一路都在想的事情。
还有一件事就是。
蔺叔叔还没来和妈妈道别。
他会有多难过呢。
南烟出去,怀礼在楼道口之外等她。
他正与谁打着什么电话,听到了她与警察的交流,他转过身,侧眸看她一眼,又说了两句,于是挂断了。
南烟大致听到他取消了去上海的航班。
今晚不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