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鸣时分,天色尚未大亮。葛慧娘趁着微光穿上没多少絮的破袄,打算起床收拾家和准备早饭了。初冬时候气温已经走低,尤其是早晨,不多穿点整个人直哆嗦,这已经是她最厚实的衣服了,离开那个所谓的娘家时,她那个狠心的娘啥都不准她带走,全然不顾几乎算是被卖出门的女儿要怎么面对“买主”和即将来临的冬天。
好在,她的“买主”是个好人家。一边点火烧水煮早饭的慧娘一边哆嗦着想道。
“慧娘,你怎么起这么早?不是跟你说了嘛,家里这些活娘自己干就行,你们年轻人贪觉,早上多睡会!”一个明显也是刚起床的中年女人披着棉袄站在院子里低声劝道,作势欲赶葛慧娘回房再睡会。
葛慧娘柔声应道:“娘,干这些也不费事,我以前干惯了的,哪有做小辈的不干活让长辈干的道理?再说了,起都起了,哪还能睡得着回笼觉!”
中年女人,也就是慧娘的婆婆刘氏,闻言笑呵呵地说:“成,那我来帮你。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咱们一家人也没得好瞎推来推去的,你这份心娘领了,只以后晚些便是,这天也凉了,早起冻得很,地里也没啥活计,没得起那么早遭罪去!”
“嗯嗯,听娘的!”慧娘嘴上应着,心里琢磨着明日还是得早些起来,可不能傻乎乎地真贪睡,如今这可是菩萨可怜自己才给的好日子,既然得了上天眷顾,遇着了刘氏这样的好婆婆,有了真正愿意接纳自己的家,可不能犯懒,万一老天爷觉得自己太不知好歹,把这一切都收回去,可就完蛋了。
刘氏一看,应得这么快,八成又是口不对心,应付自己这个做婆婆的,罢了罢了,她才嫁过来没多久,新媳妇本来就谨慎,这个儿媳妇又是个可怜人,哪怕自己待她再和善,一时半会怕也转不过弯儿来,还是等儿子回来再说吧,便说笑道:“罢了,且等四郎回来说你!”顿了顿,又道:“这一去也大半月了,四郎他们怎么还没回?”
慧娘见刘氏面露担忧,强掩方才被婆婆调笑的羞意,轻声劝慰:“娘别担心,想来应快了,路上耽搁了也是有的,说不准今儿就到了。”
“唉!每次他们一上山,我这心啊,就一直提着,生怕哪天就回不来了……”刘氏说着说着就开始抹眼泪,“都说靠山吃山,可若不是真没得吃,谁愿意往山上去啊,一不留神,也不知道是人吃山还是山吃人了!好不容易年景好,好些年不用当家人往山里去挣命,天杀的当官的又不消停,非要逼着男人们往山里去,说得好听,是为了百姓好,可哪有这样逼着百姓送死的好啊!”刘氏越说越是心慌慌,想着之前说好的是半月即归,这次都快一个月了也没见回,眼泪更是止不住地流。
见向来刚强的婆婆哭得不能自已,慧娘也慌了,一是担忧待自己和善的婆婆哭坏了身子,二也是确实被婆婆说的吓坏了。她娘家桃花村那边都是庄稼汉,天天只知道在田间地头刨食,周边也没有什么深野林子,以前只听说深山里危险,也没个概念,哪知道婆婆说的什么往山里去是“挣命”,这些时候见刘氏一直淡定地忙里忙外,还以为进山是夫家这边的常态呢,突然被婆婆这么一哭,竟也跟着抽泣了起来。
宋四郎回来的时候,正奇怪院里怎么没人呢,就瞧见自个儿的新媳妇和老娘在灶房里抱头痛哭,搞得他一头雾水:刚刚遇见大嫂,没听说家里出了啥事啊!
“娘,媳妇儿,咋了啊,出啥事了?”见她们俩哭得忘我全然没发现来了个大活人,宋四郎忙出声问道。
刘氏听见是儿子的声音,慌忙用衣袖抹了一把脸,看向门外,惊喜道:“四郎!你可终于回了!快坐下歇歇,受伤没?你爹没回来?你哥他们呢?”
“没受伤,你儿子好着呢!爹他们也没事,他们在一块呢,商量着分肉,让我回来拿家伙什装。你还没回答我呢,你们哭啥啊?是不是二嫂气你了?”
知道男人和儿子都没事,刘氏提着的心瞬间就放回了原位,刚刚哭的时候只觉得难过,谁知道被儿子逮个正着,傻儿子还一直追问,刘氏一下子就臊了:“去去去!混小子又编排你嫂子!都分家了她还能怎么气着我!”
方才还有些着急的宋四郎见刘氏生龙活虎骂人的模样便知道没发生啥大事了,心下一松,也有心思插科打诨了:“混小子也是您儿子!还不是二嫂有前科,怎么就是编排她了。我还不是着急嘛,看您哭得花猫似的,羞不羞?”
见刘氏瞪着自己欲要说话,宋四郎忙抢先说道:“您哭成花猫就算了,反正爹也不能嫌弃,您带我媳妇儿一块哭成这德行,让人见着,还以为我媳妇怎么您了呢!”
刘氏闻言翻了个白眼,冷笑道:“怎么,你爹不能嫌弃,你就嫌弃你老娘和媳妇儿了?”
宋四郎做了个鬼脸:“可不敢!可不敢!”
“不是说回家拿东西分肉?还不拿了赶紧滚蛋!没得杵我跟前碍眼!”刘氏全然不复在慧娘面前的和善,化身母夜叉,恶狠狠地作势赶着自家讨嫌儿子。都说儿女都是债,刘氏觉得自己前世肯定欠了四郎这小王八蛋不少银子,他这辈子才这么讨嫌!嘴甜的时候腻死人,嘴欠的时候甭管遇着谁都不饶人!
宋四郎悻悻地转身,没忘冲边上哭得一脸可怜相的小媳妇儿俏皮模样地吐了吐舌,故作可怜地道:“就知道娘最不讲理,儿子关心你和媳妇还非说我嫌弃你们,可怜我有嘴说不清,可叹!可悲!可真惨!还是去找我爹分肉去,多吃几口肉补补我受创的小心灵……”
“臭小子,找你爹分了肉不还是得我做,你看我给不给你补!”刘氏见惯了他这装可怜的招数,笑着啐他,“话可是以前你自个儿说的,得罪谁别得罪掌厨的。”
溜到杂物间里翻篓子的宋四郎闻言扬眉高声叫道:“娘诶,你是我亲娘!”
“那可不是!要是后娘早弄死你这么个糟心玩意儿了!”
“媳妇儿,你就看着娘这么欺负我啊!我可真惨,小白菜啊地里黄,娘不爱啊媳妇不疼……”
慧娘一开始还沉浸在害怕惶恐的眼泪里,见四郎回来了又添一重欢喜和一重被撞见抱头痛哭的尴尬,正不知该怎么面对这情况呢,愣在一边看这娘俩唱大戏,没成想宋四郎话锋一转竟把她也拉入了“战场”,向来老实的她一时间竟愣住了,不知该帮谁说话是好。
刘氏这些天也大概摸清楚慧娘的秉性了,见状忙道:“可歇了吧,慧娘可是个老实孩子,别吓唬你媳妇儿。”又转向慧娘说道,“慧娘,别理这混小子,他混得很,总爱闹着玩,你愿意搭理就搭理他,懒得理他甭管他便是了,他若还招你,你便来跟娘说,娘收拾他。”
“别啊,娘,你怎么能教我媳妇儿不理我呢?!”四郎这下急了,蹦到院子里拽着刘氏的衣袖,“您可疼疼我吧!这可是我媳妇儿,不理我怎么成?你怎么瞎教呢!”
刘氏把衣袖一扯,推搡了一把这混小子,“还不快去给你爹送东西,耽搁了正经事看你爹捶不捶你!”转身拿着刚拎出来的咸菜走回灶房,故意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嘟囔着,“我怎么教儿媳妇你管得着么你!不给你点颜色看看我这么乖巧的儿媳妇还不得被你给欺负坏了啊!”
见宋四郎还要反驳,刘氏脸一黑,还不走!
……行,搞不过搞不过,我走还不行嘛!宋四郎郁闷地拿着篓子等东西离开,暗下决心,一定要跟小媳妇儿说,千万不能什么都听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