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处处都是苦命人,我终究还是心软,许她入堡。浔州下了第一场雪,焰火照亮了穆家堡,令姜带着深儿和妙容打雪仗。自从恶鬼出棺,我们很久没有这样高兴过了。眼看大雪一过,深儿就要满十二岁,令姜说要绣个辟邪围屏放他屋里。她近日刚学了描绣样,说这有利于静心。我喝醉了,由他们玩闹,先回了伴月轩。
视野里浸满了油汪汪的光,外头焰火的声音蓬勃不停,我躺在狐衾里等令姜。这样很好,我迷迷糊糊地想,一家人在一起,恶鬼再凶狠也无法把我们打倒。朦胧中令姜回来了,带着一身融融暖香。我抱住了她,月光浸过窗纱,一切都像泡了水那样迷蒙。
第二天清晨,我醒了,迷瞪着眼躺了会儿。落地罩外头门臼闷闷转动,令姜的声音传来:‘弦郎,日上三竿啦,还不起床?昨儿哄妙容到半夜,干脆在她那歇下了,你不会怪我吧!好吧好吧,说好了要陪你,结果陪妙容去了。给你做了蒸儿糕,就算赔罪啦……’
我僵住了,浑身的血都在刹那间凉透。怀里我以为是令姜的女人悠悠转醒,赤裸的手搭上我的胸膛。她轻轻唤了声:‘主君……’
外头哐啷啷一声响,什么东西砸在了地上。我惶然挑开床帘,只见珠帘外一地碎糕渣子,人已然不见了。”
第85章追昔(二)
读罢此处,百里决明有点不敢读下去了。师吾念“啧”了一声,道:“原来如此,穆平芜并非被迫接收您的货物,而是同您做了交易,您保他穆家主君之位,他为您看守那些铁木匣。”他笑了,“果然是老奸巨猾,前头同您说的话里头真假参半,轻轻松松把他自己说成了个任人欺凌的老实头儿。”
“仙门中处处是这样表里不一的衣冠禽兽,”百里决明义愤填膺,“譬如说那裴真……”
师吾念眯眼望向他,“裴真?”
百里决明把到嘴边的话儿咽了下去,摆摆手道:“没什么没什么,继续看穆惊弦写了什么。”
“万万没有想到,我们胜过了恶鬼,却输给了人心。
那天以后,我就这样看着令姜一日比一日枯槁,一天比一天更像一具行尸走肉。她不再搭理我,只同深儿和妙容说话。日子好像没有什么改变,令姜依旧静心修行,从不对我愤怒。只是这样的她更令我担忧,我想同她谈谈,她不愿见我。
直到那一夜,灯火忽然次第燃起,穆家子弟惊恐的叫喊声响彻堡垒。我才知道一切都是虚假的表象,令姜终究没能敌过她心里面那只恶鬼,心防已破,无可转圜。我披衣而起,握着刀赤足踏进了雪地。我看见鲜血从妙容的屋子里流出来,子弟们都持刀警戒,紧张地注视那门扉后面的黑暗。
‘咚——咚——咚——’
令姜踩着血走了出来,她一面拍着一个筑球,一面拾阶而下。雪地里她披头散发,俨然是一个疯狂的恶鬼了。那筑球脱了手,骨碌碌朝我滚过来。我低下头,看见了我女儿空洞的双眸。
那不是什么筑球,是妙容的头颅。”
“我不断问自己,我的妻子侍奉公婆,晨昏定省,我的儿女勤修术法,秉性仁善。上天何其不公,为何我们要遭受这样的苦厄?
令姜彻底疯魔了,她失去了她自己,她甚至生生抠出了自己的眼睛。我亲手为她戴上镣铐,把她关进囚笼。我体会不到时间的流动,每一个日夜于我都像一场结束不了的噩梦。如果人生是一场噩梦,那么活着还有什么意义?我日复一日坐在她的囚笼前,看她对我嘶吼。我甚至没有办法顾及深儿,他越来越沉默,一个人练刀,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
下人回禀府里闹鬼,雪地里常常有小孩儿的血脚印。大家都在猜测是不是妙容回来了,我半夜起床,去寻他们说的血脚印,我什么都没有找到。妙容在怪我么?怪我没有保护好她。我怔怔地,在凛冽的霜风里站了一夜。
阿父的随从又来了,再次逼迫我杀令姜。我提起刀,杀了这个随从,命人把他的头颅送往别业。
是时候结束这一切了,我想。
于是我把令姜关入了祖宗地堡,整理行装,命人备马,带上深儿,朝抱尘山出发。
‘大宗师,救救我们。’我的额头抵在冰冷的地砖上,乞求大宗师的宽恕,“所有过错我愿一力承担,求大宗师慈悲,救救令姜和深儿。’
白发白须的老人许久没有说话,我仿佛等了千万年那么久,终于等来他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