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面说着,还用帕子包起一捧热乎乎的栗子塞进锦心手里给她暖着,锦心看着她微微蹙起的眉眼,心里一瞬有些悲疚与无奈,又迅速掩过,笑着软声道:“哪里瘦了,许是肉都摊到身上去了吧。前儿才试过身量,比去年长了好些呢。”
“但愿如此吧。”寄月说着,舒展开眉心,又笑了,“我从西南那边带回一盆茶花,偶然间得的,听人说很稀罕的金色茶花,我也不爱侍弄那个,你不是一向喜欢吗?且带回去养着吧,虽然没结个花骨朵什么的,我看枝干倒是还算结实,想来品质应该不次。”
锦心欣然一笑,“金色茶花?那可是难得了,我必得带回去好生养着呢。”
寄月塞给她一颗剥开的栗子,“这栗子黄芯儿的,甜得很,快尝尝。”
又看了锦心一眼,“见到你方才要给姐姐解围了,多谢用心,不过不必,这种事你出来解围不好,还容易把火引过去,稍后饭桌上若是我阿娘提起,你只当没听见,自有你姐夫应对呢。”
锦心仰头问她:“姐姐你不想要?”
寄月手上动作渐缓,盘腿坐在那里,眨巴这眼睛道:“我也不是不想要,只是这一二年不想要。如今我和他都正在壮年,但根骨尚未全成,正是攀登武道的大好时光,我若是如今要孩子难免耗泄元气,容易影响武道修行,不如再等两年,一切时机条件都纯熟了再要。可我阿娘哪里听得这话,就是祖母也不大认同,但他是姑爷,他出来说话,咱们家人都不好怎样的。”
“左右你和姐夫好就好。”锦心笑着对她,“我只求你能一辈子顺心平安。”
寄月伸出一根还算干净的手指屈起刮了刮她的鼻子,轻笑着道:“你还管起姐姐来了,我才正应对你说这话呢。”
两人也没说两句话,外头婄云敲了敲门框,扬声道:“上房里摆饭了姑娘。”
锦心听了就要起身,寄月忙拽住她,指了指一旁的斗篷示意她乖乖披上,二人才出得屋来,婄云迅速上前把侧身吹向锦心的风一挡,绣巧忙撑起大油布伞跟上。
寄月见云景有些沉默,便笑着问道:“怎么了这是?”
“你妹妹身边那个人……身法毫不逊色你我。”云景道。
寄月听了一笑,“我还以为怎么了呢。可不是不逊色你我?当年我拉着她悄悄比过一回,若不是她身量骨骼未成、练功的时间也不如我长,我还真要被她压住了。身法她哪里是不逊色于我,那是比我还强的。这世上多有天才神人,我往前还自傲于天资,到底是她叫我知道什么是人外有人天我有天。”
云景听了很正经地看着她,“你比她厉害。”
寄月便再忍不住了,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模样,噗嗤一声笑出来,无奈地摇了摇头,“哎哟哟,你怎么这么可爱呢。”
那边扶着锦心顺着廊子往上房走的婄云听到他们俩交谈,心中讪讪——要论天资,她还真不如那两位,如今这身法是占了上辈子练过的便宜,如今再练起来自然更为顺利。
那两位才是实打实的天才呢,任意一个拿出去,天赋根骨都能羡煞一片江湖人的。
这年头,就是越天才才越谦虚啊。
婄云心中不由唏嘘。
上房里盘山大炕上摆了一张大圆炕桌面,一看就是特意订制的,寻常炕桌能有这个三四分大小就是很大的了。
此时桌上摆着四碟八碗各式菜色,女儿与孙女都回了家来,徐姥姥恨不得把毕生的本事都使出来,南北菜色甜咸点心把桌子摆得满满当当的,徐姨娘见了就笑,道:“阿娘您这得预备多久啊。”
“我乐意!我两个小孙女都回来了,就是要天上的星星我也去给她们摘回来!”徐姥姥铿锵有力地回答,寄月忽然和锦心成了同一级的人,看看身边夫君,再看了看眉目尚且稚嫩着的小妹妹,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
到底心里热乎乎的,过去帮徐姥姥盛饭,又被她按回去坐着。
回徐家对锦心来说最有压力的就是吃饭了,倒不是饭菜不适口,她若回来,一桌子的菜必定有一半都是她喜欢吃的,只是徐姥姥盯她盯得太严实,碰上她胃口不好的时候,那吃饭就赶上刑了。
可就算如此,锦心也乐意跟着徐姨娘回来,喜欢在姥姥身边,想在徐家、在姥姥身边多待一会。
酒备的是烧酒与桂花甜酿两种,徐姥爷酒量平平,也不喜饮酒,往年徐家都是只备甜酿每人少酌两杯的,只是近二年因孙女婿来了才会备下烧酒,吃得也不多,论酒量,只有白勤能与女婿饮上两杯,徐姥爷与徐太素父子俩还不如寄月呢。
她常年在江湖上行走,赶上天寒的时候地方,总会打一囊烧酒傍身,这酒量有从白家遗传下来的,也有这几年练出来的。
不过今儿锦心在她身边坐着,她就只斟了一杯甜酿,怕烧酒的味冲到锦心,锦心倒是不怕那个——更烈的酒她前世也不是没尝过,只是寄月小心,又不信她不怕这个,锦心是说不通的。
酒过三巡,徐家几位老的小的都有些醉了,云景依旧沉闷寡言看不出醉态,席间时常顾着寄月,徐姨娘着眼看着,见他夹给寄月的菜式都正是寄月喜欢的,心才放下一些。
寄月出嫁这一年来,她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更没碰上云景这位侄女婿两回,今日总算能细细观察观察,心里总算能放下些心。
若不能亲眼见到,听家里人怎么说,心里总是有几分记挂不安的。
如今看来这侄女婿是真不错,尤其方才谈起生孩子的事儿时能挡在寄月前头,更叫徐姨娘安心又喜欢。
只是有一点,她不大放心。
筵席后,徐姥姥、白勤、寄月把喝倒了的几个男人搬进炕里头躺着,徐姨娘与苏惢娘要上手都被徐姥姥拦住了,她道:“你们两个那小身板能当什么?还不一旁好生坐着去等我。”
不过倒也没用上她们使劲,云景在搬人这件事上一个顶俩,没用两位长辈多使什么力气,几个来回就把人都搬到炕里侧排排躺好了,寄月搭了把手也没帮什么忙,白勤斜了她一眼,见她嘿嘿在那笑,又不由扶额。
心里也有几分想笑。
从这屋里走出来,白勤拉着众人到他们屋里去,热乎乎的炕头上一张炕桌摆着各色果品点心,徐姨娘拉着徐姥姥道:“我带回的盒子里还有些南北果子鲜品,另有些新鲜果脯,阿娘与我去取来吧。”
徐姥姥看她一眼,终是点了点头,二人走出屋子,来到大屋里翻找果子,徐姨娘见四下无清醒人,才附在徐姨娘耳边道:“那云景的身子……”
“想什么呢你。”徐姥姥有些好笑,戳了戳徐姨娘的额头,“不过你倒是和我想到一处去了,你爹看过,壮得跟头牛似的,还真没什么事儿。我看啊,他俩不要孩子,就是咱们家月姐儿不乐意要。云景护她护得什么似的,我们说一两句他就出来帮着挡着。也罢了……他们小夫妻的事儿,就随他们吧。咱们这做长辈的还能帮着月姐儿过日子不成?”
徐姥姥算是看得开的,徐姨娘随了她的豁朗,又有几分徐姥爷的细致,听了这话半晌没吭声,好一会道:“姑爷疼月姐儿,这就很好了。左右他们身子都没问题,孩子还不是随时都能有的。”
徐姥姥拍拍她的手,“就该这样,看得开些,日子好过。”
寄月可以与云景在娘家好好住上几日,然后再动身回姑苏过年,徐姨娘却是不成了,到月亮爬上天际,天微微有些暗了,她便得敦促着人给儿女套上斗篷风帽,起身预备回去了。
临走前她跪到徐姥爷与徐姥姥跟前,一拜没拜下去便被徐姥姥抱住了。
“好孩子,年后回家来,好好住几日,阿娘与你做好东西吃。”徐姥姥轻抚着女儿的头,又与外孙、外孙女一一道别,看着他们上了马车,马车踢踢踏踏地离去,每一下好像都踩在她的心上。
回家一日,徐姨娘心里欢喜些,临走时又舍不得,上了马车用力抱着一双儿女,眼圈儿都透着红,锦心只能拍拍她的肩膀,她便把脸埋在锦心的肩上,一下下抚着女儿的后脑,就像徐姥姥方才轻抚她的头一般。
“沁儿……”半晌,徐姨娘整理好情绪,抬起头,眼圈儿红着,但已没有泪意了,她蹙眉看着锦心,“你肩膀上骨头都硌人了……”
文从林看似安静乖巧地坐在一边,看着姐姐左右想辙告饶,嘿嘿一笑,被锦心一个眼刀子横过去,瞬间坐直了,又是一副乖巧模样。
次日要去半山观进香,回到府里往定颐堂走了一趟,便往回走了。
文从林今年冬月本是要从乐顺斋搬出去的,不过当时因房屋修缮未得完全,他又病了一场,徐姨娘便说叫他明年开了春再搬,文老爷也同意了,他便还在乐顺斋住着。
这会娘仨走到乐顺斋门前,徐姨娘再四叮嘱跟锦心的妈妈丫头们好生注意着,又嘱咐锦心道:“天晚了,早些睡吧。明儿不必起得很早,咱们不着急。”
锦心点点头应下了,在婢仆们的簇拥下又往懿园走去,徐姨娘立在门下看着女儿并婆子丫头们的背影。
婆子们便不必说了,锦心今日带出去的几个丫头婄云、绣巧、妍儿都年长她一些,长得比她高挑,也多少比她丰健些。
锦心被她们拥簇在中间,更显得身影细瘦。
徐姨娘望着她的背影,好半晌,还是没忍住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