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晌那场宴只有文、赵两家之人,文姝晴、赵斌、赵斐自不必说,都是来到金陵在文家住过的,赵二爷这些年也与文老爷混得很熟。
他在官场上算不上得志,比起京中那些动戈一二品的大员,他顶多算是清流臣子,称不上有权也称不上有势,赵家发迹在他兄长,他的出身也不算很高,算不得什么高门公子出身,故而并无甚目无下尘的高傲性子,又与文姝晴这个妻子感情极好,对文老爷这个大舅哥自然只有敬重。
这些年两家常有往来,他官衔在身倒不会次次随着妻子下江南,但文老爷南北两地常来常往,他与文老爷也混得熟悉,这会席间并不拘束。
赵家大公子倒是个长袖善舞的性子,这一日下来想是也与文老爷、文从翰熟悉了,席间言语随和带笑,并不高傲——或许也有谢霄笑意吟吟在席的缘故。
他家门第在高,再有权势,又哪里比得过宗室亲王,便是个无权的亲王,也不是寻常臣子能够越过的。
何况他正经官职不过四品,此时更不敢傲气了。
这一席倒称得上是其乐融融的,因赵家来的好几位都算是外人,这时还是男宾女宾分坐,一架屏风隔在花厅中央,其实也不当什么事,全做样子功夫,算是成全了礼数。
赵斐一向是镇定自若、生性甚至有些冷淡的翩翩君子,等闲不见他在意什么事的,但这会他的目光却频频瞧瞧向另一侧看去,他从身形与方才那边的动静分辨出澜心此时正背对着屏风落座,他眼神一撇过去正好能够看到。
他的动作倒还算隐蔽,可桌上这些人今日本就格外注意他,哪里看不出来呢?
赵二老爷见他这模样,会心一笑,指指桌上的酒壶,道:“如今纳征之礼已毕,你也该好生敬文丫头的父母一番。”
“是极,是极。”赵家大郎笑道:“也应敬一敬叔父叔母,为你这桩婚事,单是这半年,叔母便两番往返京都金陵,实在操劳。”
赵斐忙起身捧起酒壶,里间澜心低着头不言语,文姝晴斜她一眼,也笑了,扬声道:“斐小子,从那边过来,换一壶蜜酿甜酒来,你们的酒味太冲,我们喝不惯!”
赵斐连忙应了一声,手上动作便显几分忙乱,幸而文夫人房中的妈妈女使们都很有眼色,立刻筛了热热一壶蜜酿甜醴来奉上,赵斐从外敬到里,不只是方才所言那几人,外间男宾一桌子除了林哥儿并两个小弟弟,其余都与他碰了一杯。
便是三个小的他也没怠慢,捧壶给三人一人添了一杯果子露,锦心在里间听着动静,心中暗道:怪不得这家伙前世今生都最讨大小舅子喜欢呢。
虽然常冷着一张脸,但也是真有眼色、会做人。
等赵斐捧着一壶蜜酿甜醴来至屏风前行礼,要进内间来,按理未心、锦心应带着华心避开的,但文夫人却笑道:“都将要结亲了,总要见到的,有甚么好避的,这屋子总共才那么大,一张屏风隔开里外便很困难了,再要摆上一张给你们避到里头去吗?多麻烦。”
“那边听母亲的。”未心笑着应下,赵斐得了应允方入内来,目光不敢乱觑,先恭恭敬敬与文夫人、文姝晴二人行礼敬了酒,又敬给赵大奶奶一杯,谢过她为自己的婚事奔波,赵大奶奶口中谦让笑道:“有叔母携带,我这一番不过跟着增长些见识,万不敢居功的,二弟何必如此客气。”
赵斐没言语,只微微行了一礼,捧壶又向下来,文姝晴见他脚步缓慢,心中好笑,口中却很爽利地唤住他:“站住!你且不要急着去,便与澜娘吃一杯吧。”
文夫人张口要言语,被文姝晴按住了,她笑道:“他们也是未婚的夫妻了,将来总是一家人的,当下不过饮一杯酒罢了,有什么的,嫂嫂你素来是最开明不过的,怎么这会还计较起这个了?”
文夫人心中暗忖几瞬,到底压下言语,只做不见,算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赵斐忙捧壶向澜心杯中添酒,他自己手中也有一盏,又向自己杯中添,一路来都是从容不迫的动作在澜心面前却忽然慌乱了起来。
叫文夫人心有欣慰的是澜心举止并未有差,举手投足间落落大方,叫她很是满意。
蕙心端坐一旁笑眼望着妹妹与未来妹婿动作,心中也有些欢喜。
今日她与谢霄留宿府中,因带着一个谢霄,便并未回懿园中,而是在外院寻了院落居住。
筵席散后,蕙心嘱咐谢霄先行回前院去休息,自留在正院中,陪伴文夫人说话。
文姝晴知道今日文夫人与女儿想必有话说,便并未如从前一般留下与文夫人长谈叙话,带着斌哥媳妇同赵家众人一同走了,未心也忖度到这一点,便拉着锦心告了退,华心早被奶妈妈抱了回去,众人散去,一时只留下澜心、蕙心姊妹二人。
文老爷背着手悠悠走到花厅窗前望着天边的月亮,文夫人在两个女儿的陪伴下回到正屋里,蕙心笑道:“我今儿个瞧着,可看出那赵二公子珍重二妹珍重得不得了。”
“还能比上姐夫看重姐姐吗?”澜心笑道:“我还看出大姐夫视大姐姐如星如月呢,只要你们在一间屋里,他那目光就没离开姐姐你身上过,便是与人言语,也留着几分注意在姐姐身上,今儿来与我撑腰,难道不是因为看重姐姐才来的吗?不然人家一个亲王,哪里管咱们家这些琐碎事。”
她们姊妹二人你来我往的,文夫人本来心里那些繁乱思绪竟都在不知不觉间散去了,只端着一碗茶坐在那里笑看她们二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说话斗嘴。
这场面倒是难得的,蕙心自幼便有姐姐风范,对下面弟妹都极尽谦让照顾,澜心与她年龄虽相差不多,但蕙心懂事得早,也能管得住她,二人打小也没怎么拌过嘴,便是红脸都少。
今儿这样,一是蕙心见妹妹余生托付之人对妹妹上心,心中欢喜;二是澜心心中有些羞意,听姐姐说了以为打趣,免不得还回两句,其实二人相互说的都是真话,倒也称不上是斗嘴;三来,也是二人为了宽文夫人之心,哄她一笑。
这段日子,文夫人对澜心将要远嫁之事一直耿耿于怀放心不下,这一点二人都是清楚的。
今日索性借着机会,将事情说开,好生安一安文夫人的心。
有些道理事情文夫人心中不是不清楚明白,只是关心则乱,因事关自己的小女儿,心里再是清楚明白,也总是放心不下的。
蕙心自幼便最是贴心,又如何能不知文夫人这段日子的心绪难安,便打算借着今日这个机会,彻底开解安慰文夫人一番。
今日见了赵斐,她也看出来了,那人对澜娘属实是很上心的,比起许多婚前甚至连一两面都未见过的年轻男女,澜娘与赵斐可以说起步便比旁人要顺。
她不信她的妹妹连起点条件这般优越的日子都经营不好。
这日定颐堂正房的灯燃到半夜,文老爷最终还是在花厅的暖炕上将就了一宿,懿园中锦心倒是睡得好好的,半夜口干醒来,正听到屋外刮风。
风声呼啸着好不吓人,锦心倒不至于被这个惊着,在榻上半坐起来,没一会又起身来到窗前,今儿白日里落了雪,下晌歇了,这会天上又飘起雪花来,纷纷扬扬落得一地银白,锦心驻足看了半晌。
她屋里早换了玻璃窗子,冬日里也是透亮的,比从前的纸窗、纱窗都好上许多,这会卷起纱帘,透过窗子兀自欣赏着雪景,忽听到身后婄云轻柔的声音,“怎么了主子?睡不着吗?”
“下雪了……”锦心似乎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仰着头望着天边,婄云笑了,“可不是吗,白日里下了大半天,今儿晚上又下起来,明儿一早就得盯着院里人扫雪,有得忙活了。”
锦心随口道:“只叫小安去办便是了,我瞧她如今言谈办事都颇为爽利干脆,却有些你当年的风范。”
婄云道:“主子还记着奴婢当年的样子?”
“说过不要自称奴婢了,一来如今在江南家中,也没当年那样大的规矩;二来……我心里也把你只当婢女看待。”锦心接过她递来的汤婆子,温声道:“就跟绣巧她们一样,以‘我’自称,不好吗?”
婄云默了半晌,无奈道:“奴婢、我只是习惯了,这样自称着,就好像还是当年一直左右不离陪伴在您身边的时候一样。”
锦心道:“如今你不也是左右不离,时刻陪伴在我身侧吗?”她扭头看了婄云一眼,眼中带着笑,抬手指了指窗外:“瞧,好漂亮的雪景,叫我想起当年,慈云谷外那场大雪,南北两地风景差异不小,南地的雪与北地相比也是另一番风韵。”
婄云柔声道:“您若是想念北地风景,日后有得是去瞧的机会时光……天儿冷,您还是回榻上去吧。当年慈云谷外您学杨时程门立雪,回去实实病了一场,叫咱们好不揪心。”
“我这身子,我自己心里有数。”锦心垂头轻抚汤婆子套子上的绣纹,仙鹤衔灵芝,是这些年最常出现在她身边的纹样了。一切物什上,只要动得上针线的,最终绣上的多半都是这两样。
锦心摩挲着那颗灵芝细密的针脚,似乎轻叹了一声,“要过了年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