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时安的面色同样不好看,不光满是疲惫,眉眼间还隐现戾色。
他松开手,掌间的棋子砰然坠入棋盒中,道:“想必你已经听说了东临山上遭遇的祸乱,那些人是冲我来的,可恶!”
他再不是襄邑县里那个位卑窘迫的小县令,而是手握重权搅揽风云的当朝宰辅,愈加沉稳,喜怒不形于色,已经很少会这样情绪外露了。
姜姮沉吟片刻,问:“你可有怀疑的对象?”
顾时安摇头:“一筹莫展。我脑子里乱得很,想摆开棋阵让自己静心,可连棋也下得乱七八糟。”
姜姮打眼一看,果真不成章法。
她想起上山时目睹的那些伤重的书生,凄凄惨惨,若顾时安见到,那些无辜的人皆是因自己而伤,恐怕会更加难受。
可这个时候是不该逃避的,她经历了这么多,总结出这一条,遇事迎难而上,不到最后一刻,坚决不能认输。
她道:“你来槐县可有别人知道?”
顾时安摇头:“我是以回乡归宁为由告假离京的,在襄邑便乔装离开,一路顺流而下,并未遇见过熟人。”
她又道:“那你可有仇家?”
顾时安一怔,瞧着她唇角微勾:“那可就太多了。”
若是从前的小县令,自然不会有什么要命的仇家,可他走入了权力中心,手上过的事比从前重要百倍,牵扯亦甚广,特别近来推行新政,损碍了许多旧权贵的利益,有无数人恨不得把他剥皮拆骨。
姜姮隐居槐县许久,不知京中风向变幻,未曾想到这么多,只当他位尊是非多,便不再问。
两人面对棋盘安静待了会儿,顾时安忽的问:“朝吟,你过得好吗?”
他虽然那日在帐内听见姜姮对徐崇山说的话,但还是想当面问一句,你过得好吗?
姜姮含笑点头:“好。”
她答话时眉宇尽皆舒展,笑容清新自然,看得顾时安也跟着勾唇浅笑,只是这笑中却有几分惆怅。
来时他明知希望不大,还是存了一丝侥幸。
也许姜姮觉得槐县的生活并没有想象中的好,也许她会厌倦这中辛勤劳作直面风雨的飘摇,她会希望有个能为她遮风挡雨的人。
可是她没有,她像一朵生命力顽强的小花,在狂风骤雨中绽放得更加灿烂。
她不会愿意离开,而他迟早要回京。
顾时安闭了闭眼,再度睁开时眼中迷离颓丧散尽,已恢复了往昔的精明,他道:“我知道下一步该如何了。”
他让姜姮陪他下一局棋,待晚上再行动。
崔斌还在书房外等着姜姮,她托书生给他找了间暂居休息的厢房,说可能要在山上住一宿,又托人下山给崔兰若送信,要她先把书铺关了,待她回去再开张。
不管怎么说,如今的槐县内外透着古怪,或许这古怪是随顾时安而来,又或许是一直存在的,因他的到来而显露了出来。
下棋的过程中,顾时安说起了金陵中众人的近况,官家亲政,乾纲独揽,檀令仪主推新政,朝野上下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
姜姮问起辰羡和姜墨辞,顾时安道:“靖穆王还在国子监里教书,倒像一下通透了,不参与朝中政务。而姜都指挥使执掌神卫,颇受官家倚重。”他笑了笑:“墨辞性子单纯,很适合做武将,官家对他很放心。”
听上去那位官家英明利落,绝非池中物。
姜姮沉默许久,又问起了崔太后。
顾时安道:“本来想杀的,可是官家说大燕重儒学孝道,犯不上为这么个妇人背上不孝不悌的骂名,将她软禁在燕禧殿里,对外称病。”
他顿了顿,目中尽是漠然:“我离京时去看过,好像疯了,对着墙痴痴笑,一会儿叫辰景,一会儿叫玉徽。”
“辰景?玉徽?她为何要唤他们两个?”姜姮很是诧异地问。
顾时安不愿背后说人私隐,只道:“我顺手查了一下,查到些不为人知的事,但由我说终归不妥,若是将来有机会,让他亲口说给你听吧。”
顾时安口中的“他”是谁,不言而喻。
姜姮的心情蓦然低沉,又觉得好笑,夫妻近十年,她好像从来都不了解梁潇,他身上永远那么多秘密,像蚕丝,扒完一层还有一层,重重叠叠,把芯子遮得严严实实。
说起来,梁潇已经自她身边消失近一个月了,虽然她不信他会就此转性不给人增添烦恼,但还是抱着点侥幸,也许他就是想开了不再就纠缠了呢。
两人各有心事,棋也下得稀里糊涂,下到最后菜鸡互啄,两人都很无奈。
终于捱到天黑,顾时安领着姜姮走出了书房。
夜幕下的东临山内外悄寂,因经过一番血洗,四处弥漫着哀戚,进进出出的众人脸上都挂着丧气,看得人心里沉闷。
顾时安走到院子里,立即有暗卫聚拢过来,黑夜中行如疾风,快如魅影。
他吩咐:“你们仔细回忆昨夜打斗的场景,把那些刺客经过的地方撒上磷粉。”
暗卫行事利落,很快便办好。
几条蜿蜒岔路交汇,如萤火幽光,在阒黑夜色里熠熠闪烁。
顾时安站在高耸的假山石上俯瞰,冲身边的姜姮问:“你可看出什么了?”
姜姮眉宇微皱,“他们很少走弯路,是从山口直奔向山长的书房。”
虽然并不是绝对的直线,但想来过程中遇上了抵抗,因为打斗而被迫弯折行进的方向,但总体而言,还是目标明确的。
好像早就知道顾时安就在徐崇山的书房里。
“终于发现了,可真是不容易。”
一道清越的嗓音自他们身后飘过,姜姮头皮一麻,回身看去,果真见到梁潇揽袖款款走来,一袭华美的织金鲛绡纱袍,身后跟着姬无剑和虞清。
这会儿倒是不装穷不装可怜了。
梁潇就跟没看见姜姮似的,径直走到顾时安面前,十分笃定道:“这东临书院里有内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