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姮捂着肚子的手微颤,轻点了点头。
郎中道:“您别不拿着当回事,只怕月月癸水没少疼,得好好调理,我给开几服药,等癸水过了煎服。”
这些日子姜姮围着那书铺操劳忙碌,根本顾不上这个,在船上倒是闲暇日子多起来,膳食琐事都有人伺候,也有心情喝药。
她应下,向郎中道过谢,托厨娘送出去。
他们一走,船舱内霎时安静下来,只剩下一家三口。
梁潇自刚才郎中问是否小产过时脸色就黯了下来,而今眼见姜姮捂着肚子斜靠在榻上,却心虚地不敢立即上前嘘寒问暖,恰好虞清跟过来,将晏晏交给他带出去,他才敢走到榻边。
仍旧踯躅着,抬起手想摸摸姜姮的脸,却徘徊在她身侧,不敢触上去。
姜姮倚着美人靠,身体微弓,手捂着肚子,额头冷汗淋漓,忽的说:“我就算心里有你,那又能怎么样呢?”
梁潇的手轻抚上她的鬓发,闻言一颤,再难向前。
姜姮抬眸看他,唇角漫开冷冷的笑:“你可以做晏晏的好父亲,我也不会在孩子面前揭穿你什么,但是别的,想都不要想。”
梁潇心如刀绞,像是一只脚已迈入阳光烂漫的温暖春天,光明与期冀皆触手可及,可一瞬又被打回原形,重落回湛凉黑暗的寒潭底,任其生灭。
偏偏怪不得别人,都是他自作自受。
他沉默煎熬许久,才哑声道:“姮姮,对不起。”
说完这句话,梁潇便觉得过于轻飘。
他凝目看向姜姮,见她的脸色比刚才还差,肌肤苍白如纸,身体瘦削,躺在榻上,蜷缩成一团,额间不断往外冒汗。
梁潇给她把被盖好,坐在她身边,安静了少顷,道:“姮姮,你若是不肯原谅我,那也是无可厚非的。”
姜姮缩在被里,抬起眼皮看他。
他面上甚至还挂着温柔恬淡的笑,目中有暖光,低眸凝视着她,道:“我不会再让你难过,不会让你受伤,你需要我时我就出现,你不需要我了我会躲得远远的,绝不会给你添堵。”
“我可以什么都不要,只求你不要赶我走。”
姜姮看了他一阵,阖眸。
原来他都知道,知道她逐渐沉溺于他细微体贴的照拂,依赖于他的保护,享受着他周到的安排。
这也正是她内心撕扯痛苦的地方,有芥蒂,有心病,却贪恋。
姜姮陡觉腹部痉挛,疼得更加厉害,忍不住瑟缩,她虽然没有吭声,但梁潇还是立即察觉到,拿起汤婆子塞到她小腹上,用被子将她裹紧。
厨娘煎好了药送进来,见小两口如此腻歪,捂嘴偷笑,十分有心地把药碗递给梁潇,自己出了去。
梁潇拿着碗放在唇边吹了吹,开始一勺一勺地喂姜姮喝药。
那药很苦,苦到舌根还要往下渗,姜姮喝得很烦躁,正要发脾气,梁潇从食匣里捏出一块桃脯送进她嘴里。
酸酸甜甜在嘴里漫开,满心的燥火瞬时熄灭。
姜姮窝在榻上,拢着被汤婆子渐渐烘热的被衾,嚼着好吃的桃脯,瞧着细致入微的梁潇,慢慢没了脾气。
她想,先这样吧。
梁潇在船舱里陪了姜姮几个时辰,眼见她昏昏沉沉睡过去,才起身退出去。
晏晏被虞清带去了他的舱房里,正盘腿坐在羊毛毯上玩木雕的小老虎,那些木雕是梁潇上船前特意去买的,本想找个机会用它们诱惑晏晏来与自己亲近,谁知根本不用诱惑,她已经在自己这里了。
梁潇心怀怅然,慢腾腾过去坐在晏晏身侧,抬手摸她的头。
晏晏掰弄着小老虎腿儿,问:“你怎么了?”
梁潇面露惆怅,目光黯然地看了她一会儿,倏地道:“你叫声爹爹听听呗。”
晏晏眨巴眼看他,慢慢地把目光收回来,低下头继续玩她的小老虎。
敢情是当没听见啊。
梁潇想笑,心道不愧是自己的女儿,鬼精鬼精的。
他也不强求,陪着晏晏玩了一会儿,到时辰喂她吃饭,再给她洗脸漱口,哄她睡觉。
两人躺在榻上,晏晏枕在梁潇的臂弯间,呼哈呼哈睡得酣沉,半点择席的习惯都没有。
梁潇却睡不着,透过半开的轩窗看出去,见长河的尽头挂着一轮弯月,幽暗朦胧,像罩了层纱。
他心里很乱,可又不知从何拆解,辗转反侧大半宿,搂着女儿稀里糊涂睡了过去。
这一睡,开始陷入梦魇。
魇中是泛黄幽远的旧时光,是当年他护送姜姮从闽南回金陵的路上。
到了个小镇,姜姮想出去逛逛,他不放心,便在后面跟着。
她那时还是辰羡的未婚妻,两人需得守纲常礼教,不能逾越雷池,梁潇跟她也跟得不远不近,维持着一段距离。
那天她穿了一件红裙,鲜红冶艳,灼若桃夭,将本就明艳的面容衬得更加倾城绝色,走在人群里格外出挑,频频引来回顾。
梁潇跟着她,见她一路像只花蝴蝶似的,活泼烂漫,徘徊辗转于各个货架,从上面选了一大堆细碎物件,捧在怀里,蹦蹦跳跳。
中间她还买了几颗桂花糖,分给路上遇见的孩子们吃,那些孩子们追逐着她欢笑着叫姐姐,众星捧月般拥簇在她周围。
那时的她笑靥灿烂,无忧无虑,像是遗落世间专为颠倒众生的仙女。
梁潇看得出神,心想,若这条路永远都走不完该有多好,若能让他跟她一辈子该有多好。
他就这么跟着她,走过一条杳长的街巷,走过一条覆水的石桥,突然,她不见了。
她消失在了他的视线里,偌大尘世,茫茫人海,再也找不到那一抹红裙。
梁潇急出一头汗,四处寻她,嘴里喊着“姮姮”,疾步奔跑,终于被人一巴掌拍在脸上。
他猛地睁开眼,窗外已天光大亮,晏晏盘腿坐在他身侧,拍着他的脸,糯糯念叨:“醒醒,醒醒。”
梁潇坐起来,看着晏晏懵了一阵儿,问:“你为什么在这里?你为什么不在你娘身边?”
晏晏疑惑地歪头看他。
梁潇心中惶惶,顾不上她,翻身下榻,叫来虞清守着晏晏,径直跑去姜姮的舱房。
梦中的情形太过清晰,让他的恐惧至于巅峰,像是被人扼住了咽喉,几乎快要喘不过气。
他猛烈拍打舱门,把顾时安引出来看他,拍了许久,终于门被从里面打开了。
姜姮一头青丝散于身后,脸色苍白,在寝衣外披了件薄裳,皱眉:“你又发什么疯……”
梁潇将她揽入怀中,紧紧箍住,近乎于哀求道:“姮姮,我能接受你不再爱我了,不与我做夫妻,我可以一辈子跟在你的身后追逐你的影子,我只求你不要消失在我的生命里,不要,我只有你,只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