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若仔细想,总是隐忧。
身为高高在上的帝王,最忌讳的便是卧榻之侧有他人酣睡,虽然崔太后看上去被幽禁在燕禧殿,已为阶下之囚。但这桩桩件件的事情,说明其麾下余孽仍未死绝,她仍在帝都藏有锋利暗箭,且反应迅敏,杀招狠厉。
这才是荣康帝最忌讳的事,才是他今日召见梁潇的主要原因。
梁潇道:“我心里有个猜测,但拿不准,我要见一见崔氏才能下定论。”
荣康帝稍作犹豫,点头应下,召来人带梁潇去燕禧殿。
从宫苑到燕禧殿的这条路,梁潇曾经走过无数回,从初入仕途微时小官走到了手握重权的靖穆王,又走到权倾天下的摄政王。
这条路刻进他兴衰沉浮的仕途命运,对他的人生影响深远。
燕禧殿外重重守卫,围得密不透风,荣康帝对外宣称崔太后病重,需得静养,禁止探望叨扰。
守卫见到宫都监,立即躬身揖礼,把雕花笨重的大殿门推开。
梁潇独自进去。
荣康帝把崔太后身边的心腹侍女都杀光了,另派了些人来看着她,崔太后性子愈发乖戾,不许那些人靠近,统统都赶到了殿外。
偌大的寝殿里,只有崔太后一人,坐在窗边的藤椅上,沐着阳光,悠闲晃荡。
梁潇环顾四周,看了几息,才找到崔太后。
他缓慢地走过去,还未靠近,便听她慢悠悠道:“辰景。”
梁潇脚步骤顿,神情僵了片刻,轻微笑开:“我就知道,瞒不过阿姐。”
这么说开,反倒如释重负,说不出的轻松。
崔太后通过半开的轩窗仰看出去,湛蓝天空一望无垠,阳光炽盛,耀得她微眯了眼。
她已经熬过了最初刚知道真相时那怨毒恨到想把人剥皮抽筋的时候,现如今平静了许多,“我始终想不通,你图什么?”
梁潇拖了把扶椅来坐,摘下兜帽和面具,以极闲适的姿态靠在扶椅上,满不在乎道:“我厌倦了这一切。”
“厌倦?”崔太后嘲讽道:“当初你被冤入狱,遭受毒打,求我救你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那时候你说你想往上爬,想要位极人臣大权在握,我遂了你的愿,把你捧上去了,你却恩将仇报,这样对我。”
“这种种,你觉得是用‘厌倦’二字能了结的吗?”
梁潇轻笑了笑:“阿姐非得提从前的这些事吗?这么久了,你当真以为我查不出真相?你是身在戏中久了,自己出不来了么?”
崔太后回过头看他,她依旧妆容精致,一对凤头金钗在鬓边熠熠闪亮,唇上胭脂红艳如花,只可惜再没有从前养尊处优肆意玩弄人心的闲适,那薄敷的蔷薇粉下是憔悴难掩的面色,眼角边褶皱堆起,疲态毕现。
梁潇丝毫怜悯之心都无,仍旧薄笑冰冷:“当年陷害我入狱的真是新政党人吗?林芝芝的父亲是受命于谁?他究竟是被新政连累还是被人灭口?”
“阿姐,你为了让我死心塌地地追随你,可真是用心良苦。你非得再一次提醒,我这十年,从源头就是错的,我恨错了人,走错了路,从一开始,我就看错了你。”
崔太后下颌紧绷,目光凌厉森凉,忽的扬声质问:“我就算骗了你又如何!难道不是你欠我的吗?当年在吴江,如果不是为了换钱给你治病,我怎么会被卖掉?你知道那些年我是怎么过来的吗?我被卖了几回,天天被打骂学习媚术,后来终于入了淳王府,以为能过几天安稳日子,却又一步深陷后院争斗。淳化帝无情,那些女人各个狠毒,你知道,我有多不容易才能突出重围爬上后来的位置吗?”
她说起往事,梁潇反倒没了话,仰头沉默许久,面容上浮起些许忧伤。
不知该为自己,还是为阿姐而伤。
崔太后揶揄:“说话啊,怎么不说话了?是因为我又提起往事了吗?这些往事你说给姜姮听了吗?你为了她不惜舍掉将要到手的帝位尊荣,紧追着她离开金陵,就算你对她这么痴迷,若她全都知道了,会看得起你吗?”
这话,崔太后对梁潇说了近十年。
有意或者无意,明里或者暗里,总是拐弯抹角地在他耳边灌输:姜姮会因为他的身世而瞧不起他、轻视他,在这个世上他只有阿姐,只有阿姐是与他一条心的。
如今再回首,梁潇才意识到自己曾经多么愚蠢,竟着了这般拙劣的道。
他平静笃定道:“姮姮不会看不起我,她心如明镜,干干净净,从未看不起我。”
崔太后讥诮一笑。
梁潇不想与她继续谈论姜姮,将话题转去了另一个方向。
“东临书院,邸舍,想杀顾时安和我的人,都是阿姐派出去的吧。”
崔太后抬眸低睨她,神情倨傲,甚至还带了些轻蔑:“我已然是阶下之囚,如何能兴出这么些风浪?”
梁潇闭了闭眼,俊秀的面上溢出几分柔缓笑意,凌厉锋棱敛尽,仿佛不过一寻常人家温和懂事的弟弟。
“我开始时也想不通,可我在进宫时,突然想起了一件往事。”
当年住在吴江时,梁潇和阿姐都喜欢吃鱼。生活拮据,买不起鱼,便自己想办法钓。
那时阿姐忙着干家里的活,而梁潇要去各个画舫上卖糖瓜子,玉徽年纪还小,都不能守在河边,聪明的梁潇便做了个机关。
将鱼竿绑上饵料垂钓在岸边,鱼竿的另一头插在木质的架子上,上头垂一颗铜铃,一旦鱼儿咬钩,鱼竿这头上扬就会碰到铜铃,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动,这时不管是谁听见,立即出来把鱼竿拉回来,就能钓到新鲜肥美的鱼。
这样,勿需守在河畔,就能钓到鱼。
梁潇忖道:“我猜不需要你亲自发号示令,你藏匿于民间的组织有一套dú • lì运转的模式,他们只需知道自己要杀的人是谁,一旦这个人出现,就会高效运转起来,有报信的,有布局的,还有动手的。譬如槐县的九琴郎和许夫子,他们就是这个组织中的人。”
“你恨背叛者,我和顾时安都是背叛过你的人,所以,你想要我们两个人的命。”
梁潇看着崔太后那张逐渐惨白的脸,知道自己猜对了。
他站起身要走,崔太后叫住了他。
她脸上仍旧挂着浅淡的笑,却无端有种扭曲的感觉:“辰景,有件事你猜错了。”
梁潇顿住步子,转过头来看她。
“我不止想杀你和顾时安,我还想杀一个人,几天前刚把她的名字放进了必杀的名单里。”
梁潇脑中轰然巨响,睁大了眼睛看她。
她窥破他的慌乱,反倒悠闲起来:“你尽可以去查,帮着皇帝和顾时安铲除我的人,但就是不知道,她会不会有你们的运气,能躲过这一劫。”
崔太后优雅地抬手扶正鬓边金钗,缓缓道:“你说得都对,我藏匿于民间的组织有一套dú • lì运转的模式,勿需事事向我请示,可依照情势便宜行事。这就像人的命运,一旦转起来就由不得自己,不是想停就能停下的。”
梁潇袖下的手攥紧,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我绝不会让旁人伤她,你纯在做梦。”
他霍得转身,快步走出殿门。
殿门外阳光普照,秋风和煦,更衬出殿内阴气沉沉。
梁潇觉得自己由身到心都凉透了,在阳光下站了站,才逐渐暖过来,活过来。
他戴好面具,沿着碎石幽径快步疾走,蓦地,停住了。
姜姮正坐在幽径边的大石上,以素纱遮面,手里抱着方绿髹漆盒子,正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手里新折的花枝,见梁潇出来,忙迎上来,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担忧关切地问:“你没事吧?”
梁潇深深凝望着她,勉强微笑摇头:“没事。”
姜姮踮起脚,抬手抚摸他的眉宇,想把他眉间的褶皱抚平,边抚边说:“不管她说了什么,你都不要往心里去,她是个坏人,坏人的话当不得真的,不要难过。”
梁潇握住姜姮的手腕,将她拉进自己的怀里。
他的臂弯如铁浇筑,圈圈收紧,把姜姮紧拢在怀里,嘴唇蹭着她的耳廓,道:“姮姮,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绝不会。”
姜姮不知发生过什么,只觉得他奇怪,刚偏了头想问,梁潇却放开了她,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散漫地问:“你怎么来这里了?我还以为官家会有话想单独跟你说。”
他猜得真准,他走了之后,荣康帝把顾时安也支走了,单留下姜姮,问起了崔兰若。
姜姮甚至怀疑荣康帝非要见她,根本不是他自己说的什么要她安抚梁潇,而就是想问她一些关于崔兰若的事。
帝王心术诡秘幽深,总是喜欢声东击西,不喜旁人将他看透。
“堂嫂,你告诉兰若,朕要大婚了。”
少年凭栏而立,双肩上浮绣的织金燮龙气度凌厉雍贵,显得他更像浮于云端上的神祇,与常人隔绝。
“人选未定,但最迟明年,大燕就要有一位皇后。”
他拿出一方绿髹漆盒子,打开,里面盛着籍牒文书。
姜姮打开看过,这是一位二八年华的世家女籍录,出身名流清贵的吴越沈氏,系旁支嫡女。
荣康帝把盒子推给姜姮,问:“你觉不觉得,沈兰若也很好听。”
姜姮知道他是想给兰若换身份换姓氏,堂堂正正迎娶她为后,既为这份心意感动,又觉得为难:“我不知道她会不会愿意,能不能说服她。”
荣康帝的神色有一瞬黯然,叹道:“她如果不愿意,那就算了。朕是做不到堂兄那般,为了心爱的女人甘愿放弃帝位,只当有缘无分吧。”
姜姮把怀中绿髹漆盒子捧给梁潇看,道:“我真没想到,原来官家还这么痴情。”
梁潇装着心事,显得心不在焉,闻言淡淡一笑:“他骨子里有股执拗,自他八.九岁时我就看出来了。”
姜姮对那位高高在上的帝王并不感兴趣,她在意的是兰若的心思,迫不及待想回槐县问问她是怎么想的。
她歪头看梁潇,边走边问:“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她见过了父兄,了却一桩心事,且自来金陵惹上太多是非,实在不想久留。
梁潇的神情微僵,拢住姜姮的手不由得收紧,回:“我们先不走。”
“啊?”
他竭力让自己看上去正常且平静:“千里迢迢跋涉而来,你应当多陪陪父亲,我们先不走,多待些时日。”
路上变数太多,且做不到密不透风的防范,如今之计,只有暂留金陵,把那些该死的杀手全都揪出来。
姜姮觉得他说得也有些道理,随口问:“那你要和我一起回姜府吗?”
梁潇脱口而出:“我们先回顾府。”姜府里孩子多,不能让他们跟着涉险。
姜姮面露不解,梁潇也意识到自己话里有破绽,补充道:“我们先回顾府住几天,我有事要和时安商量,等商量好了,我们就回姜府。”
姜姮没精打采地道:“那我自己回姜府吧,我想晏晏了。”
“不行!”梁潇的声音陡然拔高:“从现在开始,你绝不能离开我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