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平凡的愿望,越是难以实现。
沈烟冉从他的言语中,察觉出了一些不安,紧张地问道,“幽州战事,比百花谷更艰难吗?”
“不难。”
沈烟冉松了口气,“那我等将军平安归来。”
“好。”
江晖成突地伸出胳膊,揽她入怀,冰凉的唇瓣轻轻地映在了她的额头,低声道,“烟冉,我娶你并非是因为恩情,从一开始,我便喜欢上了你,是我画了你的画像,给了母亲,是我让她派人来了沈家提亲。”
并非是她高攀,也并非是她一厢情愿。
对不起......
江晖成松开她。
月色笼罩在了她的发丝上,染了一层薄薄的银光,如梦如幻。
这一世,他不欠苍生,也无抱负,只想要她。
**
沈烟冉一个夜里都没睡好,额头那一片总觉得烧得慌。
一想起自个儿是如何仓皇地推开他,一句话未说地逃了回来,心肝子都悔上了。
她跑个什么劲儿......耍流|氓的又不是自个儿。
半年,不过就六个月......
沈烟冉将脸捂进了被褥中,一直折腾到心口隐隐发疼,才“嘶”地一声,掐断了念头,待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彻底的平息了下来,心口的疼又才慢慢地消散。
第二日一早,沈夫人跟前的嬷嬷便过来请人,“江老爷和将军今儿要走,小姐赶紧收拾收拾,前去送一程。”
昨儿那圣旨一下来,当今圣上就是媒人,两家的亲事已是板上钉钉。
未婚夫要走,沈烟冉这个未婚妻,自然得去相送。
沈烟冉出去时,沈老爷和沈夫人已经将两人快送到了门口,沈夫人几度回头,才见到人,赶紧招呼了过来,“将军今儿就得赶去幽州,得要半年才能回来,你去说两句体贴话......”
沈夫人轻轻一推,将她推到了江晖成跟前。
江老爷先一步出门上了马车,身后的人也识相地一一回避。
昨儿沈烟冉收了他一块玉佩,自己什么都没给,到底是心里过意不去,横竖也睡不踏实,大半夜起来,在首饰盒子里挑了半天,实在是挑不出什么来,想起前儿不久去清灵寺得了一道平安符,便用针线照着那符文,连夜绣出了图案,做了个荷包,用玉坠给他串了起来,递给了江晖成,“绣的不是很好,还望将军不要嫌弃,愿将军能顺遂平安。”
江晖成垂下的眸子突地定住。
绣的不是很好,还望将军不要嫌弃......
前世他头一回下幽州,她追出府门,也送给了他一个荷包,“将军这一去就是两年,我也没什么可送将军的,绣的不是很好,还望将军不要嫌弃。”
前面的将士正等着他,他伸手接过,只应了一声,“嗯。”
走出巷子时,他才转过了头,见她依旧立在门口,笑着冲他挥了手。
不知是她孤单的身影触及到了他,还是那笑容感染了他。
在转身离去的那一刻,他想过,等这次回来,定要好好同她谈谈。
再回来,却遇到了沈家老爷去世,她不再像往日那般过来寻他,他与她之间慢慢地开始生疏,也很难再见她笑......
再后来,便是围城。
到死,他都没能同她好好说过一回话。
江晖成伸手接过,指腹紧紧相捏,看着跟前这张笑容还未消失的脸,喉咙一滚,哑声道,“等我回来,很快就回来。”
沈烟冉点头,“好。”
有了昨儿夜里那一吻,沈烟冉下意识地同他保持了距离。
看着他上了马车,出了巷子,一行人才回过头。
热闹的院子,突地清冷了下来。
沈老爷在家陪了两日的客,耽搁了不少功夫,当日便拉着沈家二公子和沈烟冉赶去了药铺,“赶紧忙乎完,翻过这个年,咱家可就没一日闲着了。”
只余半年,还得准备嫁妆。
还有个三姑娘在前头。
哪里还有空闲日子。
沈老爷子将沈二公子安置在了药铺忙乎,自个儿则带着沈烟冉回到了沈家老屋,拿出了沈烟冉当年抓周时抓过的那张药单子,慎重地交到了沈烟冉的手上,“从今儿起,你就安安心心地住在这,只专注这张单子,为父如今只能指望你了,你看看能不能悟出来......”
什么婚后在沈家住两年,有了那圣旨,也就是嘴上说说。
江家真要人,他还能不给?
**
沈烟冉被沈老爷关进老屋后,就没再出来过,一心钻研那张药单。
半月后,沈烟青背着沈老爷来了一趟。
进来时一脸的羞涩,支支吾吾说了半天,沈烟冉才听明白,是宁家过来提亲了。
宁侍卫上回跟着江晖成一道回了芙蓉城,因胳膊在百花谷运送物资时,受了伤,并没有同江晖成一道前去幽州。
听张家夫人说是沈家三姑娘,宁家自是一百个愿意,十日内便定了亲。
因江家的婚期定在了半年后,沈家总没有让妹妹先出嫁的道理,沈夫人使出了□□,忙里忙外,愣是将三姑娘的婚事定在了三个月之后。
三姑娘沈烟青成亲的前一日,沈烟冉才被沈老爷从老屋里放出来。
三个月里,沈烟冉满脑子都是配方和药材,那单子是早年留下来的,写的并不详细,每一样药材的比例都极为讲究,错一分,都相差千里。
同沈烟青聊着时,沈烟冉的脑子里还在想着药材。
总觉得自己似乎已经同外界脱了节。
当天夜里,安杏趁着沈烟青打盹儿的功夫,悄悄拉着沈烟冉出来,将几封信件塞到了她手里,“这些都是将军从幽州寄回来的信,老爷不让奴婢给小姐送去,说是怕妨碍了小姐钻研,这都存了好几封了,小姐趁这功夫,赶紧瞧瞧......”
沈烟冉愣了愣,一一展开。
里头写的都是些地名。
几月几日,到了哪儿,在哪儿停留了多久。
沈烟冉从未离开过芙蓉城,信笺上的地名瞧了也不认识,嘴角却是不自觉地扬起,嘀咕道,“这都写的什么呀,有那功夫,他还不如多赶几里路......”
安杏也忍不住偷笑,“将军这不是想小姐了嘛。”
倒是最后一封的落款处,写了一句:不见之日,甚是思念。
安杏见她半天没动,脸色慢慢地生了红,正要伸头过来瞧,沈烟冉眼疾手快地一把合上,掩饰地道,“没什么好瞧的,就些地名儿......”
说完,沈烟冉却没将那封信还给安杏。
替沈烟青送完亲后,第二日,沈烟冉又回到了老屋。
呆了一个月,便到了除夕。
当夜一场雪落下,整个芙蓉城都披了上一层银装,沈烟冉从老屋回来,眼前已是茫茫一片雪海。
大年初二,沈烟青带着宁公子一道回了沈家。
婚后的沈烟青性子倒没什么变化,只不过脸色红比以往润了些,头发也梳成了妇人鬓,吃完了团圆饭,沈烟青突地拉着沈烟冉走到一边,悄声地道,“过两日你姐夫要去幽州。”
沈烟冉一愣,“辽军还没死心?”
“听你姐夫说,辽军的三皇子死在了战场上,辽国这回怕是要破釜沉舟了......”
沈烟冉心头莫名一紧。
沈烟青又将她拉近了些,“我想着横竖在芙蓉城也没什么事,我也跟着去一趟,幽州有你那位江将军在,如同铁笼,丢不了,你先别同父亲和母亲说......也别同你姐夫说。”
沈烟冉回头惊愕地看着她,“你这是......先斩后奏,姐夫要是知道......”
“好妹妹,你可别管我了,赶紧的,有什么东西要捎给将军的今儿就一道拿给我,明日一早你姐夫就得走,我得赶在他前头去堵他。”
“你胆子也忒大了些。”
“行了,你上回不也瞒着咱去了百花谷,咱俩不相上下,谁也别说谁.......”
沈烟冉说不过她,也知道拦不住。
想了一阵,也想不出要稍什么东西给江晖成,最后回屋将安杏给她绣的那双护膝交给了沈烟青,“这个你拿给他,路上小心,辽军既然无心退兵,幽州便不是个安全之地,要是察觉出不对劲了,万不可再停留,早些回来.....”
“成,我这么大人了,还能不知道。”
**
沈烟青一走,沈烟冉也没再回老屋。
半个月后便是江府的江夫人生辰,江夫人年前就已托人同沈夫人说好了,邀请沈烟冉去长安做客。
离预定的婚期只剩下了两月不到,总不得当真将她关到婚前才放出来,沈老爷叹了一口气,终究是放了人,“去吧去吧......成亲之前先去走走也好。”
药单上的方子,沈烟冉花了四个月,也只参透了一半,详细地记册后拿给了沈老爷,“父亲放心,等我回来,铁定给你完完整整地解析出来。”
沈老爷知道她天赋极高。
别说是四个月,这辈子他花了几十年了,都没能研究出个一二来。
能得了半张药单的配方,沈老爷已非常知足,高高兴兴地同沈夫人将沈烟冉送上了前去长安的马车,再三嘱咐道,“头一回到长安,人生地不熟的,有什么事,就去找你董伯伯......”
沈夫人一巴掌拍在了他身上,“呸呸,能有什么事儿,凭江家的为人,还能让她受气了不成。”
沈老爷没好气地道,“高门大户里规矩多,我是怕他吃亏......”
沈烟冉今儿依着沈夫人的话,裹成了粽子,立在雪地里哈着一团白气。
沈夫人一眼望过去,见她正盯着跟前的白气瞧,突地不说话了,“你看看她,哪里有个紧张劲儿,真是随了你,没长心眼儿。”
沈老爷:......
沈烟冉:......
“小姐,都准备好了,咱先上马车吧。”安杏手里提着一个木箱,身后踩出了一串的雪印。
沈烟冉看了一眼满眼担忧的沈夫人,拧了拧眉,凑过去道,“母亲,要不我不去了吧?”
沈夫人一愣,急了,“年前人家就说好了,你可是答应了的,这节骨眼上,怎可能说不去就不去......”
沈烟冉突地一笑,转身上了马车,“母亲,父亲,那我走了。”
沈夫人知道自个儿被她逗了一场,笑骂了一声,“这死丫头,就没个正形......”
磨磨蹭蹭了一个早上,总算是出发了。
马车帘子一落,沈烟冉便褪去了身上的夹层斗篷,扔给了安杏,“可没将我憋死......”
天上虽落着雪,实则也不冷。
头一回去长安,沈烟冉确实不紧张,十六七岁的年纪,见什么都新鲜,相反还有了一份期待,昨儿晚上沈烟冉就有些兴奋地睡不着了。
脑子里满满的都是好奇。
如今坐在车上,那股兴奋劲儿还没过,时不时地问安杏几句,“长安的姑娘,是不是跟咱长得一样?”
安杏早年跟着父母去过长安,不过也是很小的时候,记忆模糊,“都是陈国人,长相应该错不了。”
“那穿着打扮呢?”沈烟冉又问,“咱带的那几身衣裳,也不知道会不会过时......”
安杏笑了笑,“小姐放心,您穿什么都好看。”
沈烟冉:......
马车行驶了半日,沈烟冉才渐渐地沉下了心。
想也没用,等到了长安再说吧......
出芙蓉城的那段雪路不太好走,耽搁了些功夫,到了江城之后,走了水路,路程便快了许多。
安杏生怕误了时辰,前去催了船家几回。
到长安的那日早上,刚好是江家夫人的生辰,满满当当,正好花了半个月的路程。
沈烟冉早早就让跟来的两个嬷嬷收拾好了行礼,船一靠岸便交代安杏,“你先去瞧瞧,有没有江家人,若是没见着,咱就雇辆马车,直接赶到江府......”
年岁一过,江夫人就吩咐了府上的人,轮流去码头守着,这半个月,府上的人都知道了今年夫人的生辰,芙蓉城那位未来的侯夫人要来,早早就盼着了。
候了半个月,没守着人,又听说芙蓉城落了雪,江夫人知道怕是耽搁了,早上还在同嬷嬷叨叨,“也不知道这一路过来顺不顺遂。”
正说着,大房的大奶奶进了院子,“算着日程,今儿也该到了,母亲先别着急,我去码头接人。”
今儿是江夫人的生辰,前来祝贺的人不少,江夫人横竖也走不开,便点了头,“那丫头头一回来长安,见到人了,可别怠慢了。”
大奶奶笑了笑,“母亲放心,儿媳都知。”
从江城来的船只,靠岸得早,大奶奶也没敢耽搁,出了院子便让人备了马车,急急忙忙地赶到巷口,远远地看到一艘船过来,便出了马车,候在了巷口。
年关已过,从芙蓉城过来长安的人挺多。
大奶奶伸长了脖子不错眼地往那人堆里打量,见到从船上下来了一位穿浅绿短袄的姑娘,忙地指给了身旁的嬷嬷,“你快去问问,那姑娘是不是沈家的丫头。”
嬷嬷点头,挤着人群过去。
远远的大奶奶也听不清她们说了什么,只见嬷嬷和那姑娘笑了起来,心头突地一松,知道是接对人了,目光更是紧紧地盯着船舱口子。
前头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江家的嬷嬷陪着绿袄姑娘还在张望。
不多时,船上又下来了两位老嬷嬷,大奶奶的脚步往前移了移,绊到了个石头,低头的功夫,沈烟冉已经出了船舱。
等大奶奶再抬头望过去,便见船头上立着一位身姿绰约的姑娘。
周身的衣裳被雪色的斗篷遮住,只露出了下摆一截海棠色的裙摆。
站在那人群堆里,目光自然而然地放在了她身上,旁的什么都不起眼了。
大奶奶是长安尚书府的姑娘,算是名门闺秀,此时瞧见这么个神仙人儿,一时也愣了神。
大奶奶正看得入神,对面沈烟冉顺着江家嬷嬷的目光望了过来,冲着大奶奶笑了笑,轻轻地弯了弯身,才提步走了过来。
大奶奶忙地迎上前,走近了看清了那张脸后,也彻底理解了小叔子,为何亲自做了画像,还跑去皇宫特意同皇上求了婚书。
长安,是难找出这般干净的姑娘。
沈烟冉听嬷嬷说了,快走到跟前了,便唤了一声,“大奶奶。”
“这大冷天,沈姑娘路上怕是没少挨冻,辛苦了。”大奶奶是个随和的人,上前挽住了沈烟冉的胳膊,似是见到久逢的亲人一般,完全没有生分,扶着她一道去了马车边上。
江家的下人从沈家嬷嬷手里接过了行礼,替她搬到了马车上。
“外边冷,咱先回府,母亲可是盼得紧呢,都念了半个月了。”大奶奶同她上了一辆马车,马车内搁着一个火炉子,一上去,大奶奶又递给了沈烟冉一个手炉,“沈姑娘先且忍忍,还得小半个时辰。”
“多谢大奶奶。”
大奶奶的一通热情,彻底赶走了沈烟冉心头那份初来乍到的不安。
两人一路说着话,大奶奶挑起话头子,问了她芙蓉城的气候,沈烟冉也顺带问了问长安,大奶奶笑着道,“这回来了,可得好生到长安瞧瞧......”
大奶奶给她说了几处有名的地儿,又介绍起了沿途的风景,小半个时辰,过得很快,车轱辘一停,大奶奶便掐断了话题,同沈烟冉说了一声,“到了。”
江府的嬷嬷掀开了车帘,沈烟冉从那帘子内才探出个头,便被门前的一堆人给惊住了。
立在前头的江夫人,护犊子似得回头骂了一声身后跟来的一群猴孙,“让你们别跟着过来,你们偏不听,可不就吓着人了。”
江夫人骂完,才往前走了两步去接人。
沈烟冉已经下了马车,身后的大奶奶早在她耳边说了一声,“这是母亲。”
沈烟冉走到跟前,依着规矩对着江夫人行了礼,“烟冉见过伯母。”
江夫人之前看过画像,如今见到了真人,发觉竟然比那画像还要标志几分,心头免不得激动,忙地扶住了沈烟冉的手,“好孩子,赶紧进来。”
头一回来长安,脑子里还未倒过来,又进了江家,身后跟的一群人谁是谁,沈烟冉完全分不清。
江夫人也怕她尴尬,碍着今儿人多,直接带着她进了预先备好的厢房。
脚步绕过了前院,吵吵闹闹的声音才慢慢地消失在了身后,等上了挂着名画词赋的画廊,随行的便只有江夫人和大奶奶。
有眼前这气派的大院相比,沈家那院子,当真算不得什么,沈烟冉很想瞧瞧廊下挂着的那词赋上都写了什么字,想起走之前母亲嘱咐她的,又转回了目光,只盯着前方的路,一路目不斜视地穿过了几个厅堂,又上了抄手游廊,沈烟冉的脑子都转得七荤八素了,江夫人才立在游廊尽头的月洞门前,同她说了一声,“到了,这儿清净,四姑娘先且在此安置。”
“多谢伯母。”
沈烟冉微微弯身出了月洞门。
两边也是个游廊,同适才刚进来的大堂一般,廊梁用了雕花采供,廊下挂着一幅幅武将的画像。
对面是个穿堂,搁置着假山石,引了水流进来,下方的水池子里养了几条红色的鱼儿。
假山石附近的一把石头做的长椅,被太阳一照,映出了半边阴影。
沈烟冉的瞳孔慢慢地呆滞。
太熟悉了。
就是在那个地方,梦里的那位姑娘就坐在那张长椅上,对着阳光举起了手里的簪子。
.......
沈烟冉头有些晕,眼睛似乎也泛起了花,慌忙地扶住了身旁的柱子,身旁的江夫人察觉出了不对,抬头见沈烟冉的脸色有些苍白,神色一紧,赶紧招呼了大奶奶,“快,快扶冉姐儿进屋歇着,这一路赶过来,不累才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