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能加工各种形状复杂的零件,比如轴承厂生产的各种滚轴精细而多样,这就对铣床的工艺要求很高。
其实五十年起,全自动的数控铣床已经诞生,目前欧美发达国家全都采用了数控铣床。
国内也早就开始努力自行研发数控机床,由于技术封锁,缺少交流学习,进展较为缓慢,目前普遍使用的还是半自动铣床。
轴承厂应该是打算采购全自动数控铣床的,眼前这一台明显就是半自动铣床,而且绝对是建国之前的产品。
远夏对这台铣床颇为熟悉,轴承厂斥巨资买了这样一台机床,拉回来组装起来后,竟然没法工作。
由于机型太老,找不到它配套的原始图纸,技术工人们修了许久也没能修好,一度搁置了许久。
远夏到轴承厂的时候,其他人都已经已经放弃了,只有郁行一还在锲而不舍地修理。
远夏那会儿年少气盛,跟郁行一一样不服输,两个人利用空余时间学习钻研摸索,最后终于将这台机器修理好了。两人也因此结下了深厚的革命友谊。
远夏没想到,依然会是这台机器将他和郁行一联系了起来。
远夏打量着这台机床,努力从记忆中回想当时修理的点点滴滴,不过他没有立即参与到修理中去,只是在一旁观摩。
屈俊清将机床上的液压泵取下来,对远夏说:“远夏,拿纸和笔过来,将这个液压泵的结构图画下来。”
远夏赶紧说:“好的,老师。”他摘下手套,从书包里拿出笔、工具和本子,开始测绘。
屈俊清知道学生的本事,让他绘图,说明对他的能力足够认可。
郁行一听见师生二人的对话,忍不住回头来看屈俊清的学生,那个男生正低着头测量液压泵,看不清他的脸。
只能看得见他一头略长的浓密头发,修长的脖子,以及薄薄的有点红的耳朵,看得出来很瘦。
郁行一将组装好的零部件又拆下来,对照着卖家提供的图纸研究机器的各个部件。
这图纸十分粗糙,而且很新,明显是临时赶制出来的,而不是原始配套图,因为上面并没有将机器所有的零部件列在上头。
他现在倍感压力,机械厂因为负债严重,被迫上马新产品。新产品需要配套更为精密的轴承,所以厂里拨巨款从日本购买了这台铣床。
说好是全自动数控机床,结果带回来的却是一台半自动电磁阀系统的机床,这倒还算了,关键是这半自动的机床也没法用,等于几十万块钱打了水漂,那可都是从银行贷款出来的。
郁行一非常愤慨,偏生厂长还将这台铣床交给了自己,务必要修好,说他是国家培养出来的大学生,关键时刻就该挑大梁。
无能的采购犯下的错,居然要让他这个技术工来背锅!
郁行一无奈苦笑,他十六岁出来参加工作,因为工作表现突出,被推荐上了工农兵大学。
他是66年之后上的中学,整个中学生涯都是在各种运动中度过的,人心浮动,老师无心教学,学生无心向学,所学知识十分有限。
得亏他自己比较上进,喜欢钻研,所以在修理技术上表现优异,在全省技工比赛中拿到了名次,有幸申请到了工农兵大学名额。
上大学时,他深知自己的文化知识水平跟真正的大学生差距非常远,异常珍惜上大学的机会,除了吃饭睡觉,几乎所有的时间都拿来学习了,争分夺秒,像海绵吸水一样学习。
然而他也知道,尽管顺利毕业了,仅有三年时间,哪怕进步巨大,他所学的离他所需的还差很远。
这么一台完全陌生的老旧机器摆在自己面前,让他短时间内修好,当他是三头六臂的哪吒呢!
远夏帮教授绘了一上午的图,这期间他偷瞄过郁行一好几次,但一次也没跟他对视过。
直到下班,远夏听见郁行一说:“屈教授,辛苦你们陪着我们忙了一上午,该吃午饭了,我们去食堂吃饭吧。”
屈俊清说:“不算什么,问题还是没能帮你们解决,这些部件我还需要回去好好研究一下。午饭就不吃了,我们回学校吃。”
郁行一哪里肯:“那怎么行!忙了这么久,不能连饭都不吃。走,走,走,一起去吃饭。这位同学也一起去吧。”
远夏收起速写本,抬起头:“谢谢。”
郁行一终于看清远夏的长相,是一张极为干净俊秀的脸,微愣片刻,然后笑了起来,他一笑,仿佛有星光在眼中闪烁:“你,我记得你,以前你来过一次我们厂对不对?当时说想来我们厂参观。”
远夏内心狂喜,他掩饰地摸摸鼻尖,露出略羞涩的笑容:“对,我刚开学的时候来过一次。你还记得我啊?”
郁行一点头:“嗯,你说你是越大的,原来是屈教授的学生。”
屈俊清露出惊讶的表情:“咦,你们之前见过?那可真是太巧了。远夏,这是郁行一,轴承厂技术组组长,年轻有为。小郁啊,这是我最得意的学生,远夏。你别看他才大一,对机械的理解已经令我这个老师都感到佩服了。”
远夏没想到屈俊清会这么说,顿时非常不安:“老师,您千万别这么说,我还是个学生,有许多需要向您学习的。”
屈俊清不以为然,笑着说:“‘三人行,必有我师。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我可不是什么老古董。我虽然是老师,但技术发展这么快,我不也一直都在学习中吗?不然就跟这老机器一样,要不给扫进历史的垃圾堆了。”
远夏和郁行一都笑了起来,郁行一说:“屈教授的气度真令人佩服。走吧,我们去吃饭,我请客。我们厂食堂的伙食还是很不错的,便宜实惠。”
屈俊清说:“那恭敬不如从命了,远夏,我们今天就沾一下小郁的光吧。”
“好。”远夏点头,心里早就开出了大一片一大片的花来。
他走在郁行一身旁靠后的位置,幸福得有点发飘,仿佛下一步就能凌云登仙。
几人先去洗手,远夏的手最干净,他的主要工作是绘图,只摸过拆下来的零部件,不像郁行一和屈俊清那样拆机子,满手都是油污。
经常干修理的人,手指缝都是黑的。
郁行一的手指节分明,修长有力,指甲盖很漂亮,十个指甲只有大拇指稍微留了一点点,是为了方便揭垫圈之类的工作的。
他用肥皂将手反复清洗,指甲缝也用心清洗,只能在指端看到一点点黑色残留。
洗手的时间很长,但谁也没有不耐烦,干这样的工作,谁不理解?
郁行一洗干净手,甩了甩手上的水,用两根指头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格子手帕擦了擦手:“抱歉,洗手时间长了点,走吧。”
屈俊清笑着说:“还是要洗干净,昨天晚上我从这里回去,没注意到衣服上的油污,弄得脸上都是,让我家夫人和远夏见笑了。不知道公车上有没有人看见我的滑稽之态。”
郁行一也忍不住笑出声:“干我们这行的,一不留神就出洋相了。”
远夏没说话,享受地听他和屈教授聊天,郁行一的声音真是太好听了,低沉有力的男中音,听在耳中,感觉灵魂都熨帖了。
跟有着上万人的机械厂相比,轴承厂只有几百工人,确实算个小厂。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而且也更便于管理。
小厂跟大厂比还有一些优势,就是厂长的权力更大更自由,没有多方制衡的因素,很多事都是厂长说了算。
大厂则不然,政府直辖,生产、财务、行政、后勤等都各有一套完整的班子,想做出一点改变都需要经过重重商讨审批,麻烦重重。
这也是早期国企改革面临的最大问题之一,尾大不掉,机构臃肿,缺乏灵活性。
轴承厂小,有什么问题直接反应到厂长那里,很快就能得到解决。
比如轴承厂的食堂伙食,就是在大家屡屡建议下改成了现在这样:种类多,菜品丰富,价格还实惠。比远夏学校食堂还要便宜实惠,简直是工人之福。
郁行一说:“这里所有的荤菜都是一角五分,素菜五分,主食三分随便吃,你们想吃什么随便打。汤是免费的。”
远夏取了一个公用饭碗,打了米饭,一份土豆烧鸡,还要了一份凉拌海带丝。
郁行一也正好在打海带丝,他惊喜地看着远夏:“你也爱吃这个?这个酸辣爽口,特别过瘾,蔬菜我最爱这个。”
远夏自然知道他最爱吃海带丝,笑着说:“嗯,我爱吃海带。”
“你打的菜都是我们食堂口味最好的,有眼光。”郁行一竖起大拇指,他自己打了一份海带丝,又打了一份香干炒肉。
屈俊清也打好了饭菜,师生二人找了张桌子坐下来,郁行一端着饭盒过来,看了一下他们碗里一荤一素两个菜,又起身离开。过了一会儿,端了两个碗过来,一个里面是萝卜炖羊肉,还有一个是红烧鲤鱼。
“屈教授,远夏,你们也太替我省钱了。今天正好有羊肉,冬天吃羊肉暖和,你们尝尝。还有这个红烧鱼,味道也不错。”郁行一热情地招呼他们吃饭。
屈俊清忙说:“我们够吃了,不用这么多。”
郁行一笑着说:“正好我自己也想吃,一起尝尝我们食堂的菜。”
这是远夏上大学后吃得最丰盛最满意的一顿了,三荤一素,还有一个免费的海带骨头汤,还是郁行一请的。
郁行一不是个健谈的人,他干活的时候,说的话十个手指头都数得出来,但跟屈俊清和远夏吃饭的时候,却有说不完的话。
他打心眼里佩服学问好的人,虽然也上过大学,但总觉得比起远夏这样通过高考考上的大学生还是有差距的。
不过这顿饭吃得并不安生,吃到一半,就有人过来找郁行一了,找他的是车间主任张忠才,来询问铣床的进度。
郁行一实话实说:“目前还不能确定什么时候能修好,没找到症结所在。”
张忠才皱眉:“那要抓紧时间了,大厂那边下个月就要跟我们要新型号的滑动轴承,要是交不出货,到时候没法跟大厂那边交代。说不定咱们厂子以后都没法为大厂供货了,毕竟我们也没法再借几十万来买新机器。这会直接影响到我们厂职工的福利待遇。”
“我知道。我已经在抓紧时间修了。”郁行一脸上没什么表情。
“小郁,你是大厂调到咱们这里来的骨干,这事只有你能干,全靠你了,加油啊!”张忠才拍拍郁行一的肩,起身走了。
张忠才一走,远夏看郁行一吃饭的速度明显降了下来,似乎胃口也被带走了一样。
屈俊清说:“小郁,我吃完饭就回学校查一下库存资料,看看有没有类似的机型图样,看看是不是真有缺失的部位,找到了再过来。”
他认为铣床可能是某个零部件缺失,因为机器太大,运载过程中是拆解开的,到这里之后再组装起来。若是途中遗失了什么部件也是有可能的,毕竟它是旧机器,不是新机器。
郁行一点头:“麻烦屈教授了。”
屈俊清摇摇头,没说话。
吃完饭,屈俊清与远夏回学校,快到厂门口的时候,远夏站住了:“老师,我下午没别的事,还想留下来多研究一下那台铣床。”
屈俊清说:“也行,我回去就行了。你去吧。”
远夏点头,按捺住内心的雀跃,转身往回跑,跑了几步又停了下来,他想起才吃了饭,又吃得太饱,不宜剧烈运动,反正就这么几步路,不着急。
他直接去了车间,并未在车间里见到郁行一。他明明看他朝车间来了,去哪儿了?
远夏转了一圈,车间里很安静,没什么人,估计这会儿都在外边晒太阳或在球场打球。
他准备先去修着,等郁行一过来。突然一阵风吹来,远夏打了个冷战,扭头一看,原来是窗户开着,他准备过去关窗。
刚走到窗户边,突然听见窗外有压低了声音传来:“厂长是故意为难他的吧,听说他要是没修好那机器,就要扣他的年终奖金,还会推迟他的职称评定。”
远夏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站在原地尽量不出声,这说的应该是郁行一吧?
“就是故意为难他的,明明是他大舅子采购回来的破机器,凭什么把责任推给小郁,还不给评职称,也太不讲理了。”另一个接话的人明显抱不平。
另一个声音说:“评级这事向富贵管不了,小郁怎么说也是大学生,他是干部,跟咱不一样。向富贵没权利管他评级,不过确实要经过向富贵签字。他到时候肯定会为难小郁。”
“是啊,想想我都气死了。还有比小郁更负责更敬业的人吗?”
这个小郁,明显就是郁行一了。职称直接关系到工资待遇,技术员与工程师之间相差了十几块钱。
之前那个声音说:“我听说严刚也被扣了奖金。不过那点奖金算什么,工资都扣了也没事,他买这个不知道吃了多少回扣呢,我听说向富贵和严刚家里都有换了彩电,还是日本松下的。”
“啧啧!蛀虫!”另一个愤慨地说,“咱们连个国产的黑白电视机都没有呢。”
“唉,谁叫人家是厂长呢。不过把责任推到小郁头上,就有些不厚道。”
“小郁当初就是大厂的,是向富贵死活把人给要来的。我听说小郁一直想回大厂,但向富贵肯定不放人。”
“我还听说,是向富贵他女儿向玲看上小郁了,不过小郁没同意。可不得处处为难他。”
“……”
郁行一怎么来的轴承厂远夏并不清楚,他只知道他是厂里最好的技术工人,却不被厂领导重视,原来竟是这么一回事。
远夏慢慢退开,回到铣床旁,发现郁行一已经回来了,他的心微微有点酸楚。
郁行一见到他,露出惊讶的表情:“咦,你怎么还在呢?不是跟你老师回去了?”
远夏冲他笑一笑:“我以前接触过类似的机器,想试试看能不能修。”
郁行一极为意外:“你真的接触过?”
远夏点头:“嗯,我爸以前是农机厂的技术工人,他很会修机器,我常跟着他学。”
郁行一笑了起来:“那就试试呗。”
远夏这话没啥破绽,他的确跟着父亲去车间观摩过,父亲已经不在人世,谁也没法求证。
而且屈俊清都说了,远夏对机器的了解让他这个老师都佩服,他必定是学过的,而不是凭空就会的。
远夏戴上手套,开始跟郁行一一起修理机器。
这是远夏这辈子第一次修理机器,之前参观过不少,也绘过不少机器的图,但都没上过手。
好在这是他们从前就修过的,哪怕是年代久远,他也知道问题症结所在。
远夏一边拼装零件,一边跟郁行一讨论这些零部件的功用和特点,在机械人眼中,所有的机器零部件都是如数家珍的。
郁行一是彻底为远夏的知识量折服了,他信了屈教授的话,远夏也太厉害了:“小远,你真的只是大一?”
远夏说:“对啊,是大一。”
郁行一一听,差点自闭,大一就这么厉害?这难道就是大学生的真实水平吗?
“你今年多大?”
“快18了。”
郁行一更加自闭了,那就是才17岁,这比自己17岁时强了不知道多少,他怎么就这么厉害呢?
郁行一是:“你懂的未免也太多了吧。”
远夏回头冲他露齿一笑:“还好。就是平时喜欢看书,对机械比较感兴趣。”
郁行一看着他的笑容微微失神,远夏笑得真像个小太阳,他回过神:“我也喜欢机械类的书,不过这种书不太好买。新华书店都找不到。”
远夏一听,赶紧说:“你可以来我们学校借书看啊,我们图书馆有很多这类型的书。”
不是吹的,工科类大学,专业书管够,且在浩劫中安然无恙,因为小兵们看不懂,找不到任何毁坏的借口。
“可我不是你们学校的,也能借吗?”郁行一问。
远夏差点没笑出来,他舔舔唇掩饰自己的雀跃心情:“你来找我,我帮你借书看。我一次能借三本。”
“真的吗?不会妨碍你学习吧?”郁行一喜出望外,眼睛亮晶晶的。
“不会,我一次性也看不了三本书。”远夏说。
“那回头我来跟你借书看。”郁行一喜滋滋的,他早就想去越大图书馆借书看了,听说那儿有一个巨大的图书馆,里面有各种类型的机械类书籍。
“好,回头我告诉你我的宿舍号,你随时可以来找我。”远夏转过脸去,嘴角再也控制不住上扬,欢欣得差点没笑出声来。
这台铣床的确是遗失了一个小部件,远夏和郁行一用一个下午的时间将问题排查了出来,再用一个晚上试做那个小零件,弄到十点多,终于打磨出了一个能镶嵌进去的小零件。
郁行一将插头合上,只听见“嗡”一声响,机器如愿开动起来,郁行一狂喜不已:“太好了!终于修好了!”
远夏也兴奋地朝郁行一竖起大拇指:“恭喜你!你果然是最棒的!”
周围尚在上夜班的工人们都围了过来:“哇,真的修好了!是小郁和屈教授的学生修好的!厉害厉害,年轻人了不起!”
“大学生真了不起啊,就是厉害!”
“快试试看效果。”
“……”
大家围着那台铣床七嘴八舌地议论。
郁行一激动地抓住远夏满是机油的手:“小远,实在是太感谢你了,你可真是我的大救星啊!有什么要求你尽管提,只要我能满足的。”
远夏笑看着郁行一,鼻子忍不住有些发酸,他悄悄在心中说:“我要你!这一次,我再也不会畏惧任何事,不会将你再推给别人。我要我们一起长命百岁,见证中国重工的辉煌!”
但他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郁行一捧着远夏的手傻乐,他简直不敢相信,折磨了他快一个月的破机床,居然被远夏半天就修好了!
“你太厉害了,小远,果然是重点大学的。”郁行一由衷地发出赞叹。
远夏回过神来,看着那台铣床:“不全是我的功劳,我们一起修的啊。而且运气成分比较大。”这其实都是郁行一自己的功劳啊,他怎么敢居功。
郁行一摇头:“没有实力,怎么能抓得住运气?我以后要向你好好学习,你不会嫌弃我这个学生吧?”
远夏忙打断他:“什么学生,咱们完全可以做朋友啊。我也有很多东西都不懂,我们可以互相学习,一起进步。”
郁行一兴奋地用力点头:“好,互相学习,一起进步。对了,我说的那句话算数的,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只要我能做到的,都会满足你。”
远夏歪头:“还真有一个。”
“快说!”郁行一催促。
远夏微笑着说:“这个时候没有公交车了,你能送我回学校吗?”
郁行一哪会拒绝,爽快地答应:“当然。走,先去洗手,一会儿我骑车送你回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