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无尘很小心地传授小景剑术,生怕不小心会误伤到小景。
从前,在林景面前,越无尘一直都是个严师,林景但凡哪个动作不到位,或者哪个剑招未练熟。
越无尘倒也不会抬手就打,只是会罚林景,将练得不好的招式,练上一百遍,什么时候练完了,才允许吃饭。
但当时的越无尘却忽视了一个问题。
那么就是门中食寝都有固定时间,过了时辰就不允许弟子用饭了。
所以,林景小时候每次被罚练一百遍剑招之后,都是饿着肚子回去的。
也许,练过剑之后,还要被他大师兄找去查问一下功课。
如果答得不好,小林景连觉也睡不好了。
有一回越无尘就亲眼看见过,小林景跪坐在蒲团上练字,因为白|日里练剑的缘故,拿笔的手都抖得不成样子。
笔尖一抖,宣纸上就留下一大团墨迹,林景小时候学的是瘦金体,而瘦金体讲究的便是运笔快捷,笔迹瘦劲儿,一笔一划才显得瘦而不失力,字里行间尤显风姿卓越,笔走游龙。
而每一次在宣纸上留下一团墨迹,小林景就会狠狠抿一下嘴唇。
因为这也就意味着,回头沈清源要多打他一下手板。
这些事情,越无尘都是知道的,他很清楚。
从前一直都认为,应该对徒弟严加管教,所以也默许沈清源严格要求林景。
现如今,越无尘却不想在小景面前当严师了。
他现在只想放任小景快快乐乐地活着,只要小景高兴便好。
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了。
等日头一大,越无尘便主动停了下来,见小景累得满头...大汗,下意识想递块手帕给他。
结果小景直接抬袖擦了擦汗,还抬头冲着他说了一声:“谢谢玉龙哥费心教我。”
越无尘发现,小景对除了他们之外的任何人,都挺友善的。
这种友善不仅仅表现在小景说话很有礼貌上,小景对二虎全家,甚至陈家村每一个村民都很友善。
脸上始终挂着浅浅的笑容。
随便哪个人喊他一声,小景立马就会笑着答应,声音清脆地“哎”一声。
越无尘还发现,小景特别招小孩子喜欢。
像是那种一点点大的,还不会说话走路的小孩子,除了自己的娘亲外,谁抱都会哭。
可偏偏见了小景就嘿嘿笑个不停。
看得出来,小景也很喜欢孩子的,会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着小孩子的鼻尖。
逗得孩子嘿嘿直笑,村里人都很纯朴友善,并不会因为小景是个外来的,就对他百般防范。
年轻的村妇会把孩子递到小景怀里,笑着说:“看来这孩子很喜欢你呢。”
小景就会小心翼翼地把孩子接入怀中,满脸温柔地逗孩子笑。
越无尘当时看见这幕时,恍然又想起了当初的林景。
如果,当初的林景没死。
如果当初林景腹中的那团东西侥幸活下来了。
那个小生命现如今也会蹦会跳,会哭会闹了。
原来,自己的徒儿是那么的喜欢孩子。
可他这个为人师尊的,当初并没有顾及林景肚子里的那团血肉。
并且根本就无法接受,一个男弟子居然被魔皇在腹中留下了魔胎。
越无尘实在不敢设想,那么喜欢小孩子的小景,如果有朝一日知道,他当初也该有一个孩子的。
也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漂亮孩子。
可又随着林景的死,而化作一摊脓血。
死在那个寒冷的冬夜。
那么小景还会像现在这样,无忧无虑地生活么?
越无尘的呼吸又急促起来了。
正好二虎爹从外头回来,还抱了个大西瓜,笑呵呵地说,是自家地里结的。
家里地少,就山坡上巴掌大的一块,被二虎爹分割成了几块,种点菜留着吃。
农户家一年到头吃不上几次西瓜,正好自家地里结了一个。
二虎爹迫切地想把最好的东西,都送到久未蒙面的大儿子面前。
说什么也要大儿子多吃几块。
二虎子高兴地去厨房拿刀,一个大西瓜很快就切成了好几块。
二虎娘招呼着大家赶紧吃西瓜,然后拿了一片最大的,递到大儿子手里,笑着说:“来,大龙,吃块西瓜,我听说道观里特别艰苦,平时都吃不着爽口的,好不容易回家了,吃块西瓜甜甜嘴。”
越无尘辟谷多年,已经很久没吃过人间的食物了。
他不甚喜欢吃甜食,但又盛情难却。
不吃又唯恐老两口会多想,不好让他们伤心,也只能硬着头皮吃了块西瓜。
越无尘吃西瓜的动作很文雅,不会发出半点声响,也不会被西瓜溢出来的汁水,弄脏手...心和衣袖。
二虎娘见了,又偏头瞅瞅二虎子,见他啃西瓜,几乎把脸都埋在西瓜皮里了。
兄弟两个都是她生的,怎么吃相差距就如此的大?
又忍不住偏头看了看小景,见他吃东西也很文静,小口小口地啃西瓜,人生得俊,性格也好,嘴巴也甜,总是大娘大娘地喊她。
喊得她心肠都软了。
二虎娘越看小景越喜欢,还有点遗憾,小景如果是个女儿家就好了,正好能留下来给她当媳妇儿。
小景完全不知道二虎娘的想法,一边啃西瓜,一边听二虎爹絮絮叨叨,说起村里碎.尸的事情。
“衙门里的仵作验出来了,那些尸块就是陈有根他老娘。外加桂芬,一家有两个现在都躺在衙门里。
官差可不信什么邪祟,挨家挨户地查了,还在方圆几里到处贴告示,捉拿陈有根。结果也没什么头绪。
谁知道陈有根跑哪儿去了?那杂皮喝醉酒,什么缺德事干不出来?
只盼着陈有根别又逃回村子里,再伤了其他村民了。”
二虎子听了,便问道:“会不会躲在旁边那座孤山里了啊?官差去搜山了没有?”
“没搜,我寻思着,官差嘴上说不信有邪祟,但心里还是有些忌讳的。只是让村民们最近不许上山了。还有,那河也不干净,你也别下河摸鱼了,等过阵子再说吧。”
二虎爹说到此处,还长长叹了口气,面色看起来挺凝重的。
“不干净也不怕,我大哥是道士啊,他可以帮官差们去搜山的,对不对,大哥?”
二虎子从西瓜皮里抬起头来,冲着越无尘道:“大哥应该见过不少邪祟罢?邪祟都是什么样子的,吓不吓人?”
越无尘的确见过不少邪祟,反正在他的认知里,从未有任何邪祟是能吓着他的。
也从未有任何事,能够让他动容。
唯一一次方寸大乱,还是七年前事关林景的事。
但越无尘担心二虎子仗着胆子大,日后会闯祸,便正色道:“邪祟都是不通人性的,哪怕是亲人,若是死后成了凶尸,一样会伤害最亲的人。”
二虎子啊了一声,往小景身后一藏,怯声问:“那会吃小孩子吗?”
越无尘:“会。”
“生啃吗?”
越无尘道:“邪祟一般都比较怕火,对邪祟来说,他们就像是野.兽,喜欢茹毛饮血,大抵是不会先将猎物煮熟再吃。”
二虎子问:“那要是我遇见了邪祟,我就拿火把打他,能管用吗?”
“不一定管用,但如果没有别的办法,可以一试,对了……”
越无尘取出一面铜镜,递了过去,正色道:“这是玄门法器,若是遇见不干不净的东西,拿此铜镜照过去便可。”
二虎娘赶紧欢欢喜喜地收了起来,还夸赞大儿子有出息了,学了十几年道术不白学,现在都能保护家里人了。
等吃过西瓜,趁着天气好,越无尘见二虎家的房顶因为常年没人修缮都漏了。
二虎娘是妇道人家,不好爬上爬下的,怕出危险。二虎爹也上了年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干.了大半辈子,身上落了不少伤痛,遂也不好爬上房顶修缮房屋。
越无尘现如今借用了陈玉龙的身份,便想着,的确应该为陈家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
便询问二虎娘,从何处能找来茅草。
二虎娘说,屋子后面多的是,堆起来下雪天用来生火煮饭的。
既然要拿茅草修缮房顶,索性就拉着二虎子,还有二虎爹,把茅草翻出来稍微晒一晒。
然后越无尘便爬上梯子,上了房顶,着手修缮。
二虎爹还从邻居家借来了锤子,作势要爬梯子送上去。
小景忙自告奋勇,说自己也要帮忙修缮房顶。
于是就接过锤子,爬着梯子上去了。
越无尘怕小景会摔下去,还顺手拉了他一把,将人拉到自己跟前,低声嘱咐道:“你别离我太远,小心些,千万别摔下去了。”
小景点头应了,乖乖跟在后面,帮忙把茅草铺平整,然后一簇一簇地压在瓦片下面。
等差不多忙好了,天色也暗了下来,小景一抬头,西边的晚霞红得烈烈如焚。
稀疏的霞光落在陈玉龙清秀的脸上,那额间鲜红的一条竖痕,红得几乎要流出血来。
“阿轩,辛苦你了。”越无尘抬头,低声道,“你累不累?”
小景摇了摇头,痴痴地望着天边渐渐沉下的太阳。
落日熔金之下,远处连绵的山脉,都渐渐被吞噬了。
小景觉得这样的夕阳,自己好像曾经见过的。
那好像是在一个寒冷的雪夜,很冷很冷。
他整个人冻得失去了所有知觉,就静静躺在雪地里,眼睁睁地看着西边落日熔金。
等光芒消失的一刹那,他的眼睛就合上了。
小景记不太清楚,这到底是哪一年的记忆。
为什么自己会独自躺在雪地里。
但他很容易看见某种景象,脑海中就胡乱蹦出一些诡异的画面。
然后心情便会莫名其妙地低落下来。
小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难过。
但他的的确确是真的很难过。
缺失的那一部分记忆,到底是什么,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那些一定是很痛苦,很痛苦的记忆。
痛苦到偶尔脑海中闪现过一些片段,他都难过得泪流满面。
就如同现在。
小景把头一低,生怕被陈玉龙看见自己哭了。
悄悄把眼泪擦干。
小景心里默默安慰自己,过去的事情就过去好了。
人总是要朝前看的。
他的心很小,如果被恨意盈满了,那么此生都不会快乐了。
“阿轩,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太舒服?”
越无尘从旁温声细语地询问道。
因为小景一直低着头,还抬手挡脸,遂也看不清楚小景的表情。
但还是敏锐地察觉到,小景好像不太开心。
其实,越无尘修的是无情道,从不因任何事觉得悲凉,也不会因任何事感到欢喜。
本质上是个没有什么感情的人。
哪怕当初爱徒林景惨死,才让他破天荒有了一些情绪波动。
但也只维持了很短暂的时间,那种情绪波动就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后来过了一年,又一年,越无尘以为自己可以慢慢放下林景了。
...可伴随着时间越来越久,那种悲凉不仅未消失,反而一年比一年浓烈。
越无尘无数次地劝说自己,应该对小景放手了。
让小景回归普通人的生活,在人间自由自在的。
可又无时无刻不对他牵肠挂肚。
忽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二虎爹从外头跑回来,急匆匆地道:“大龙!你快下来,找到陈有根了!但他好像中|邪了,到处伤人,你快点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