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径直走到了小景的面前。
拉过他的手,先翻看了几下,见只是点擦伤,其实不要紧的。
但越无尘就是很想帮小景上药。
曾经他没有来得及帮林景上药,让他痛苦了整整七年。
现如今好不容易有了机会,他不想再错过了。
小景就是这么一愣神,手心很快就清凉清凉的。
本来也就不疼,再晚片刻,伤口就没了。
没什么要紧的。
可是,越无尘好像还挺紧张的。
在这一刻,小景觉得自己在越无尘眼中,好像是无价之宝,哪怕掉一根头发,都会让越无尘黯然神伤。
“门规的话,对你没有时间限制,你慢慢抄便是了。”
小景立马抓到了他话里的关键词语,眨了眨眼睛,问道:“什么叫作,对我没有时间限制?对别人有吗?”
越无尘道:“是。”
想了想,他又补充道:“你别误会,本座并没有对你特殊关照,只是,你自幼不在山中长大,只怕字迹上,不甚工整,你慢慢抄便是了,尽量不要抄错任何一个字。”
要完,小景也不记得,自己到底会不会写字了。
这是个很严重的问题。
连字都不会写,更别说是抄门规了,照葫芦画瓢,他都抄不好。
登时就有点头疼,小景下意识抬手扶额。
“你怎么了?头痛?还是哪里不舒服?这里痛么?让本座看看。”
越无尘却误会小景头痛,赶紧推开小景的手,摁着小景的头,将他的额发挑开,想要确认一下,他的头上是不是有伤。
仔细查找了几遍后,没发现有什么外伤。
越无尘的心便又沉了下来,内伤远比外伤要严重许多。
二话不说,便拉过小景的手腕,探向他的脉搏。
除了气血有些不足之外,仍旧一无所获。
“我没事,头不疼。”
小景别别扭扭地把手抽了回来,不太适应越无尘人前人后两副面孔。
明明越无尘在外人面前,不苟言笑,冷漠无比。
可私底下同他在一处,又好像变了一个人。
这让小景觉得有些不自在。
总觉得好像在做梦一样,梦一醒,他又是没人喜欢的流浪狗了。
小景不想太娇惯着自己,生怕自己哪天不知不觉就陷进去了。
强迫自己无视越无尘对他的好,小景低声道:“那我现在就抄。”
早死早超生,反正迟早要抄的,他也不想搞特殊,否则日后在山中,难免要引来旁的弟子的冷眼。
越无尘听罢,也只好任由他去。
将一本很厚的册子递了过去。
小景先是微微一愣,随即接过册子,手腕轻轻一颤,那册子就翻落在地。
骨碌碌地滚了出去,一直滚到了房门口,才终于停了下来。
小景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眼一花,头一疼,差点晕过去。
杀了他,就现在!
“这么多?!这是有多少条啊?!”
小景惊愕无比地道,第一反应就是越无尘是不是故意为难他的,山中怎么可能有这么多门规?
这要是抄十遍,会把他两只爪子都抄废的啊!!!
“也不算很多,”越无尘瞥过去一眼,用很稀疏平常的语气道,“只有五千二百一十二条而已。”
小景:“……”
杀了他吧,就现在!
现在跑路还来得及吗?
他不想拜师了,只要一想到从今往后,吃树根啃树皮,还要遵守那么多条门规。
小景只觉得两眼一抹黑,差点当场昏厥。
越无尘见他脸色不甚好看,从旁安慰道:“你能抄多少,便算多少,无任何时间限制,只当是修身养性……算了,你如果能背下来,就不用抄了,如何?”
如何?
居然问他如何?
原来这种事情也是可以商量的吗?
可问题是……小景也背不下来啊。
头疼。
小景愁容满面地道:“那我,尽量吧。”
“嗯。”
越无尘应了一声,随即面色一白,忍不住又剧烈咳嗽起来。
也是这会儿小景才发现,越无尘的面色很白,看起来就跟躺在棺椁中,一百年都没见过太阳一样。
肤色是一种病弱的惨白色。
显得眉心那条竖痕,红得越发明显了。
“本座稍晚些再来看你。”
越无尘好像还有事,落下这一句便转身离开了。
小景望着他的背影,蠕动蠕动唇角,有好多次想开口问问他,好点没有。
但终究没有开口。
像越无尘那样厉害的修士,原来也会痛,也会被病痛缠身啊。这可真神奇。
小景也没把这事太放心里。
走至桌前盘腿坐下,拿过毛笔,就准备抄门规了。
好在,他是会写字的,写得不说多么好看,但也还凑合。
心里琢磨着“早死早超生”,小景抄门规抄得那叫一个废寝忘食。
就连晚上敏言过来给他送饭,都忍不住从旁劝道:“小师兄,你别太累着了,休息一会儿再抄吧,先吃些东西,否则你的身体受不住。”
小景瞥了一眼,送过来的草根草皮,一点胃口都没有。
再继续吃这样的饭菜,他早晚有一天要饿死不可。
敏言见自己劝不动他,便也没再多言。
过了一夜后,小景疲惫不堪,歪在桌前便睡着了。
翌日,沈清源强撑着伤痛,过来探望他。
敲了几下房门,没人应声,便生怕小景又一个人偷偷摸摸跑出去了,推门一看,他正趴在桌前,睡得很香。
沈清源在看见小景的一刹那,好像头顶的乌云都散开了不少。
觉得身上也没那么疼了。
他缓缓走了过去,凑近小景,看着小景的脸上还沾了点墨汁,手里的毛笔还没放下。
忍不住微微笑了笑,沈清源盘腿贴着小景坐下。
小心翼翼地掰开小景的手,将毛笔取了下来。
而后才取出一方手帕,为小景把脸上的墨汁擦拭干净。
等做完这一切后,沈清源拿起小景抄写的门规细看。
小景终究不是当初的林景,这个字写得实在差强人意。
虽然同普通人相比,已经算不错了,挺工整的,但同当初的林景一比,高低立见。
若是当初林景把字写成这样,那林景最起码三天晚上都不用睡觉了。
可现如今时过境迁了,沈清源不仅不觉得小景不用心,反而觉得,他已经很努力了。
他对小景没什么要求了,也知道,自己没那个资格再对小景指手画脚。
再说了,小景从来都不听他指手画脚的。
沈清源将散落在地的纸张,捡了起来,然后叠放齐整。
想了想,还是决定帮一帮小景。
遂模仿着小景的字迹,又接着抄了起来。
修真者同普通人终究是不同的。
小景每抄几条门规,就得捏捏手,觉得手腕酸得要命。
但沈清源并不觉得手酸。
相反,能帮小景做点事情,他很高兴。
哪怕让他上刀山下火海,他也会去的。
他不求小景还能像当初一样,对他恭敬有礼,视他为亲兄长。
也不求小景还和当初一样,对他这个师兄深信不疑,言听计从。
只求小景一生平安喜乐,待他如寻常人一般便好。
小景昨晚应该是累坏了,睡得很熟,眼看着都快到中午了,人还没醒。
沈清源索性一鼓作气,将小景没抄完的门规,尽数抄了下来。
之后将纸张叠得齐齐整整地,摆放在小景身旁,而后仿佛从来都没有来过一般,悄无声息地离开此地。
哪知走半路,正好遇见了敏言。
敏言端着午饭,恭声道:“见过大师兄。”
“嗯,小景他——”
现如今小景化名为“景轩”,直接喊阿轩的话,反而还显得挺亲近的。沈清源之前试探过喊几声小景,见他都没说什么,索性就一直这么喊了。
比起阿轩这个名字,小景好像是林景和常轩之间的纽带。
每每想起“常轩”的成长经历,沈清源都痛心疾首,自然还是喊小景更顺口一些。
“他这几日在此,可还习惯?”
敏言道:“回大师兄的话,小师兄性情安静,不喜说话,也不常出门闲逛,只是,他似乎吃不惯山中的饭菜,昨晚到今天早上,都没动过筷子。”
沈清源听罢,眉头下意识蹙了起来,宗门内清规戒律守得严,原本饭菜就是没什么滋味的。
这让他再一次想起了林景。
想起林景一点点大的时候,也吃不惯那些饭菜的,情愿干啃馒头都不吃菜。
沈清源当时可不惯他那个毛病,不吃就让他饿着,看林景能不能把自己给饿死。
后来饿了小林景几天后,他就乖了,给什么就吃什么。
哪怕后来长大些了,隔三差五回林剑山庄,也要守门规,荤腥之类的都不能吃。
没多少可以让林景自行选择的余地。
如今仔细想想,沈清源其实根本不知道,林景到底喜欢什么,或者不喜欢什么。
因为林景喜欢的东西,如果不被他们这些人认同,就会以各种方式,逼迫林景放弃。
而林景不喜欢的东西,如果被他们这些人认同了,也会以各种方式,逼迫林景去接受。
不管林景接不接受,最终一番软硬兼施之后,他都会接受的。
很多时候,沈清源都觉得林景不是个“活人”,就不是个“人”。
而是他们道宗培养的修为最强悍的弟子,一柄锋利无比的剑。
林景是在所有人期待中长大的,后来又在所有人失望的目光中,死去的。
来的时候,就很小一点,那么小的一个孩子,蜷缩在小小的襁褓之中。
死的时候,却连半片衣角都没有留下。
沈清源当初从来没想过,道宗最强悍的弟子,居然会死在雪地里。
从来都没想过。
他本来以为林景能苟延残喘活下来的。
本以为林景不会死的。
他曾经有在雪地里找过的,找了一天一夜,连林景的半片衣角,一点碎骨碎渣都没找到。
只看见了蜿蜒的一片红雪。
大家都说,林景的尸体是被乌鸦分食了。
最终,沈清源在雪窝里,找到了林景的道簪,他自私地将道簪藏了起来,没有告诉任何人。
现如今还藏在他的房中。
夜夜都伴他入眠。
好在只有这样,才能留住当初没有留住的林景。
“罢了,他不吃就算了,也莫强迫他。”
沈清源听见自己如此道,也不管敏言露出了诧异的神色。
一心都是立马下山,给小景买点吃食回来。
等沈清源带着买回来的糕点回来时,原本满心欢喜地要去找小景。
可却透过房门,看见小景在撕纸,身旁已经堆成了小山。
沈清源仔细辨认发现,小景撕碎的纸张,全是由他模仿小景的笔迹,抄写的门规。
此刻,却在小景的手中,好像对待什么垃圾一样,随意就撕了个粉碎,然后丢在地上。
就好像把沈清源的一片真心剜了出来,然后丢到地上践踏,一模一样。
时过境迁了,乾坤颠倒,山山水水终有相逢。
而林景也终究不是当初的林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