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源捂着胸口,目光迟迟未能从小景离开的方向收回来。
走上前去,才低声唤了句师尊,便见越无尘抬了抬手,神色冷漠地同众人道:“今日之事,本座自有定夺,若有疑意,稍后再议。”
而后也不顾旁人,转身离开了会场,沈清源正欲追过去,玄真长老便道:“你且先下去疗伤,我跟过去看看便是。”
越无尘步履匆匆,离开会场之后,便拐至了一条无人的小道,脚下一顿,更大的一口血喷了出来。
额头上的裂魂印散发着诡异的光芒,忽闪忽闪的,好似风中残烛,很快就要灭了一般。
“无尘,你这又是何苦?”玄真长老从后面追来,作势要搀扶越无尘。
直接被越无尘抬手拒绝了,他道:“无妨,我不碍事,劳烦师兄牵挂了。”
“林景是林景,常轩是常轩,即便他们是同一个人,可已经……已经相隔了足足七年,所有的事情都对,可唯独时间不对,林景也许……再也无法真正回来,你修了那么多年的无情道,又有什么看不开的?”
玄真长老又急又气,他并非山中普通的挂名长老,而是执剑长老,乃宗主越无尘的同门师兄。
年纪也比越无尘要长上许多。当初因修为不如越无尘高深,也未有他那般惊才绝艳的修炼天赋。
遂无缘宗主之位,天性又不喜收徒这般繁琐之事,便将越无尘的徒弟们视如己出。
当初玄真长老很看好林景,打心眼里喜欢林景,曾经向越无尘讨要了许多次,可越无尘都置若罔闻,不肯忍痛割爱。
玄真长老也曾将林景看成下一任的执剑长老培养,即便他也很惋惜林景的英年早逝,可终究造化弄人。
越无尘也不知道为什么。
就是看不开,就是勘不破。
怎么都勘不破。
只觉得浑身宛如碎骨一般的剧痛,越无尘的气血难平,自咬紧的齿缝中,溢出了更多的鲜血。
脑海中再一次浮现出了当初的林景,耳边也蓦然响起了林景的声音。
好似人间五月的晚风一般,轻柔地唤他“师尊”。
越无尘高大的身形,宛如山崩一般,毫无预兆就倒了下去。
额间的裂魂印也黯然失色。
“无尘!!!”
另一头,小景带着罗素玄御剑离开。
他们不敢停下,一径飞出去好远。
直到天色完全黑透了,才在一处林深中落地。
小景从前在陈家村生活,有了一定的野外求生经验。
寻到一个由杂草掩盖的洞穴,扒开杂草,将罗素玄搀扶进去。
而后就在洞穴里进进出出,捡了好些枯枝落叶。
小景再不是从前那个,生火都把自己弄得满手鲜血的小景了。
即便他不会用明火符,身边也没有火石。
但他有一剑在手,何惧生不出一堆小小的火?
当即用剑刃在旁边的石头上,快速地摩|擦几次,飞扬起的火星子将枯叶点燃。
小景手脚麻溜地把火堆生了起来,之后又用干草把洞口重新掩盖好。
他知晓荒郊野岭,可能会有野兽邪祟出没。
而自己身上穿的道袍内绣了护身符咒,可以抵御邪祟。
便脱下了外袍,用一根树枝撑着,挡在了洞口附近不甚明显的地方。
一来,可以抵御邪祟靠近,二来,不容易被追杀他们的玄门弟子发现。
等做完这一切后,小景也很幸运,在捡枯枝的时候,发现树上结了几个野果子。
索性把野果子全摘了下来,用衣衫兜着回到洞穴中。
罗素玄已经脱下了衣衫,正吃力地抬手给自己包扎伤口。
小景见状,也没说什么,默默把野果子放下之后,起身走至罗素玄面前。
“小景……”
“闭嘴,我不想听你说话。”
小景接过罗素玄手里的纱布和伤药,先是将伤口的血迹擦拭干净之后,便将伤药洒了上去。
又利索地帮罗素玄把伤口包扎好。
做完这一切后,小景才坐至火堆边,随便将野果子在衣服上蹭了蹭,自己叼一个在嘴里,把其他的都给了罗素玄。
“小景,对不起。”
罗素玄没有伸手去接,火光映照下,他的面容半明半昧的,看不太真切。
“当初是我的不对,我不该去争林景的拂尘。”
“你若是这般说的话,那接下来的话,就不必说了。毫无诚意的道歉,恕我难以接受。”
小景把其余的野果子丢地上,自顾自地啃了起来。
他可不是什么铜墙铁壁,肚子里没点食儿,他会饿得很难受。
饿了就没力气,没力气还怎么逃命?
“我生气的,并不是你去争抢林景的拂尘,我知道,林景对你来说很重要,他的拂尘对你而言,更是无价之宝。你待拂尘无比珍视,说明你对林景有情有义,那又有什么错呢?”
小景啃着野果子,酸甜的汁水溢满了口腔,可他却隐隐觉得有些苦涩,神情麻木地继续道,“就好比我自己,如果阿娘和你都被人抓了,我也会选择抛下你,去救我阿娘。所以,你选择了林景的拂尘,我并不怪你。”
罗素玄猛一抬头,惊道:“你不生我的气?”
“生。”
“那你还……”
“我生气,不是因为你在乎林景的拂尘,多过于在乎我。我生气的是,既然你那么在乎林景的拂尘,就应该在乎到底,而不是想着一石二鸟,既要拂尘,也要我。”
小景大口啃着野果子,望着火堆,神色十分平静,冷静得有些吓人了。
“你两样都想要,最后两样都没得到,既愧对了林景,你也愧对了我。”
“不是这样的,小景,我是有苦衷的,你听我解释!”罗素玄赶紧道,“我……我是身不由己!我当时满心都是你,我不要什么破拂尘,我想要的是你!可我没办法控制自己,没办法不去争抢拂尘!”
“那真是天大的笑话,我第一次听说,有人会控制不了自己,那我现在控制不住自己,我一剑捅死你,你是不是也不能怪我?”
小景冷冷哼了一声,几口就把野果子啃了个干干净净。
肚子里有食了,他声音也大了起来。
罗素玄道:“如何能这般比较?我是真的有难言之隐,但无论如何,当日确实是我不对,可你也用拂尘捅了我一次,难道此事还不足以让你消气么?”
小景:“不能,我委实不是个宽宏大量的人。”
“那你说,要我如何做,你才可以原谅我?跪下么?那我也可以。”
罗素玄一字一顿道,神色十分的认真。
小景还是摇头,长长叹了口气:“不必,我既然不能原谅你,你做再多也是徒劳,何必再让我看不起你。”
“你若真心恨我,又何必当着玄门百家的面,出手相救?你完全可以见死不救,看着我死在越无尘的手中……”
罗素玄低声道,忽然从旁拉住小景的手臂,将人往身侧一拉,目光灼灼地盯着小景的脸,“你是喜欢我的,是也不是?你害怕我死在越无尘手里,是也不是?我是你宁愿与整个修真界为敌,也要救下的人,是也不是?”
小景:“不是,还有,你抓疼我了,放手。”
他挣了两下,居然没挣动。
罗素玄手劲儿很大,宛如钢筋铁骨一般,夹住了小景的手腕。
由此可见,罗素玄的伤势没什么大碍,手劲儿依旧大得很,徒手打死一头老水牛都不是个问题。
既然如此,也就无须小景留下来照顾了。
小景冷漠无比地道:“我救你,那是因为你曾经救过我,还有我母亲。我虽然没读过什么书,但知恩图报四个字,我是懂的。”
顿了顿,他露出了一抹嘲弄的笑意来,“什么喜欢不喜欢的,罗素玄,没有人教过我,什么是喜欢,你也不曾教过我。”
“那我现在教你,可好?小景,我现在教你,好不好?”
罗素玄的语气有些急切,他不喜欢这么冷淡的小景,不习惯小景同他说话用这般冷漠嘲弄的语气。
他想要的还是原来那个天真单纯,干净得好像一张白纸的小景!
可当初那个天真单纯,热忱善良的小景,好像一夜间就不复存在了。
小景还是小景,可又不是小景了。
罗素玄很明显感觉到了,小景变成熟了,比以前多了许多情绪,譬如喜怒哀乐,从前在小景的脸上,几乎看不见。
现如今,小景连嘲弄人都学会了。
仔细审视片刻,罗素玄发现小景的五官也长开了些,原本就生得面若海棠,艳俗无比。
可能是现在沉稳了许多的缘故,小景褪去了那一层“俗”,只剩下明艳动人,艳若海棠。
真真是人间绝色。
这般俊美干净,穿着崭新道袍,束着头发,簪着道簪的小景,是罗素玄所不熟悉的。
小景怎么可以变?
这些日子以来,小景是不是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罪?
所以才变成了现在这样?
罗素玄后悔得肠子都快青了,从未如此后悔过!
他不应该松手的,当初应该紧紧抓住小景的。
“小景,我没有变,我还是罗素玄,你也不要有任何改变,好不好?我不喜欢你穿道袍的样子!”
罗素玄不由分说,一把将小景身上的道袍扯下,露出少年略显单薄的身形。
可隐隐已经有了大人的样子,骨架都长开了许多。
“我不喜欢你束着头发!不喜欢你簪着道簪!”
罗素玄发疯一般,一把将道簪拔|下,摔在地上,又解开了小景的头发,故意将他弄得很狼狈。
小景也没挣扎,更没觉得羞耻。
全程很冷漠地看着罗素玄发疯。
看着罗素玄把他的道袍脱了,还拔了他的道簪,试图让他变回从前狼狈不堪,楚楚可怜的小景。
可即便如此,面前的小景神色坚定,目光敏锐,冷静得吓人,同记忆里敏|感自卑,楚楚可怜的小可怜虫判若两人。
罗素玄也终于发现,小景真的变了。
而他和小景再也回不到当初了。
“小景,你从前要我教你采阳补阳的术法,我没教完,我现在想继续教了,你……你还愿意学么?”
罗素玄的声音颤抖得很厉害,眼眶有些泛红地望着小景,静静等待着小景的回答。
“我不再需要了,我有师尊了,师尊会教我道法,我想学道法,我想入道,我要修无情道,我要比任何人都无情。”
小景一字一顿地说,狠狠将手腕抽了回来。
当着罗素玄的面,把衣衫重新穿好。
重新束起了头发,簪上道簪,很快又是一个俊朗的小道士。
“罗素玄,你是邪,我是正,自古正邪不两立,你我之间终将是殊途。”
罗素玄急道:“那又如何?我偏偏要与你殊途同归,谁又能阻我分毫?!”
“可是……我不愿意。”
小景摇头,一字一顿地说,“罗素玄,我不愿意了。”
“你不能不愿意!你是我一个人的,是我一个人的小景!”罗素玄勃然大怒,俊美的五官都显得扭曲起来,两手按住小景的肩膀,阴恻恻地道,“你心里有别人了,是吗?说,你心里的那个人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