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景,你到底想做什么?”越无尘哑着声,痛苦地问他,“是想让师尊死在你面前,是么?”
“我不懂师尊在说什么。”
小景大力摇晃着自己的脑袋,看起来天真懵懂的好像孩子一样。
可他的眼神,却真真切切地同当初的林景一模一样。
越无尘甚至从小景的眼中,看见了林景的幻影。
听见小景好像天真的孩子一样,用那种十分轻快的语气,笑着说:“真好,原来师尊和弟子一样,心痛的时候也会可怜兮兮地掉眼泪。”
越无尘的嘴角轻轻一牵,想要像往日一般,风轻云淡地微微一笑。
可牵扯出的笑容,简直比哭还要难看。
多亏了小景的帮忙,越无尘总算切身体会到了当初林景的感受。
终于明白,笑着流泪到底是种什么样的滋味了。
越无尘偏转过脸去,不想让自己这般狼狈的模样,落在小景的眼中。
可是偏偏……
偏偏小景要事事同他对着干。
好似看见他的苦痛,心中会有莫名的快意一般。
小景轻声唤道:“师尊。”
越无尘“嗯”了一声,应声转过脸来。
眼前刀锋雪亮,小景不知何时,用衣袖将断情擦拭干净。
两手攥着,用剑刃对准越无尘的脸。
那通体雪亮发光的剑刃,就好似铜镜一般,在夜下,越无尘的面容倒映在上面。
小景笑着道:“师尊,你脸上有点脏东西,师尊,你瞧瞧?”
越无尘鬼使神差就看了过去。
剑刃上倒映着他此时此刻的面容。
苍白得没有任何一丝血色,眼眶微微泛红,漆黑浓密的长睫一片濡湿,好似被雨水打湿的蔷薇。
额间的竖痕红得烈烈如焚,宛如烈焰一般熊熊燃烧。
满头白发被夜间的露水沾湿,失了往日的清冷淡漠,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远清贵。
此时此刻,他好似突然跌落凡尘。
染了一身红尘,挫了满身的傲气,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不染纤尘的玄门宗师。
同普通人一样,心痛难忍的时候,脸上也会流露出痛色。
“这就是你想看见的东西,是么?”
越无尘苦涩地轻轻笑了一声,曲着两指,将小景手里的剑刃推开,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来。
“看着师尊痛苦,你心中可还欢喜?”
小景其实不太能控制住自己的喜怒哀乐。
也不太懂,为什么自己突然就想看着越无尘难受。
就只是觉得,越无尘可怜兮兮的,从那双冷漠寡清,冰冷刺骨的眸子中,缓缓流出滚|烫的眼泪。
这种可怜无助,失了傲骨,与往日截然不同的模样。
真的,真的很勾人。
小景很喜欢看这种模样的越无尘。
“我不懂啊,师尊,我真的不懂。”小景摇头,也有些苦恼地抿了抿唇,“师尊,没人教过我的,我真的不懂。”
越无尘是相信小景并非故意的,也相信小景真的不懂这些。
一个六识不全的人,一道被别人的一魂一魄缝合起来的残魂,不过就是林景在人间的一道幻影。
既然都是幻影,又怎么可能懂人世间的七情六欲?
越无尘自己也不懂,何为情,何为爱,他自幼起,便在无极道宗长大。
同当初的林景一模一样,自幼就不许有自己的喜好和一切主张。
所有的一切都是师长们早就安排好的。
因为修真天赋极佳,乃道宗千年难遇的弟子,十多位师长耳提面命,教导他日后修得正果,发扬道宗,以天下苍生为己人。
苍生为首,师门为中,已为末。
无论何时都要把苍生摆在首要位置,必要时,以身殉道,不得有半分迟疑。
越无尘教导徒弟,自然是有样学样,他的师长是如何教导他的,他就如何教导自己的徒儿。
林景和沈清源是不同的。
沈清源是由其他道观引荐,一路披荆斩棘,从一众赶来拜师的弟子中脱颖而出,遂才如愿以偿拜入了越无尘座下。
越无尘并非自己相中了沈清源,只是依照门规行事罢了。
可是,林景是不同的。
林景是越无尘自己相中的,从第一眼看见林景时,越无尘就生出了恻隐之心。
并且第一次那么迫切地,想收徒弟。
小徒弟的性命是他救的,名字是他取的,道术,剑法都是他用心传授的。
慢慢的,越无尘在林景身上,看到了自己年少时的影子。
对林景的期望,远远超出了沈清源。
正所谓,爱越深责越切。
越无尘当初那么下狠手废徒弟,难免有几分是在痛恨自己,为什么没有管教好徒弟。
“小景,为师累了,今晚便到此处罢。”
越无尘起身,随手捏了一个清洁之术,浑身上下立马干净起来。
又恢复了往日清冷疏远的样子。
他转过身去,背对着小景道:“御剑术,还须得勤加练习,为师传授你的剑术,只是帮助你记忆,心法口诀自己去背,还有符咒,你也要开始学习了。明日,为师让人送些空白的黄符给你,明晚戌时,还在此地,本座查你剑术和符咒。”
“画什么符咒?”小景起身,抱着剑刃追上来询问。
越无尘略一思忖,才道:“明火符。”他想起此前小景生火,因为没有火石,也不会使用明火符,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的。
便觉得,对小景来说,日后出门在外,可能明火符更实用一些。
小景点头,拱手应是,还未来得及再说什么。
一抬头越无尘已经消失在了原地。
连同着越无尘的离去,此前那个从树下扒出来的酒坛子也不翼而飞了。
更莫说是里面存放的画像。
越无尘回到寝殿中,一挥衣袖,那个还沾了些许潮湿泥土的酒坛子,立马出现在了桌面上。
他急切地想要知道,除了那些画像,还有一句诗之外。
林景还在里面存放了什么东西。
居然这般神神秘秘地埋在自己院中的海棠树下。
越无尘盘腿落座,也顾不得酒坛子外头还有泥土。
将塞子打开以后,却无法用手探进去。
只能抱着酒坛子,将里面的东西小心翼翼地倒了出来。
哗啦啦的,也不知从哪儿吹来一阵风,将那些画像吹得漫天飞舞。
越无尘赶紧施法,将所有画像抓在手中,一张一张叠平整了。
而后用镇尺压着,也是这会儿,他才意外发现,从酒坛子里还倒出了一个小小的荷包。
荷包看起来没什么特别的,但越无尘怎么看,怎么觉得有些眼熟。
这荷包表面绣了君子兰,是素色的布料,可能是反复在手里摩挲的缘故。
边缘都有些起毛了。
没什么特别的。
但越无尘就是觉得眼熟,非常眼熟。
静坐下来,想了很久很久,越无尘才想起来了。
这个荷包是他送给林景的。
也不能说是他送的。
毕竟越无尘又不是个女子,没有随身佩戴荷包的习惯。
只是有一年,越无尘受山下一个道观央求,下山在清河周边,做一场法事。
据说当地不知为何,时常发洪涝,农田被毁,房屋倒塌,庄稼地里颗粒无收,老百姓苦不堪言。
便有愚昧无知的百姓,想出了一个点子,寻个十五、六岁,年轻貌美的女子,献祭给河神,以求不要再有洪涝灾害。
每隔九九八十一天,便献祭一位女子出去。
打扮成新娘子,坐着大红花轿,一路吹锣打鼓送至河边。
而后连同一些猪牛羊等祭品,将五花大绑的新娘子推入河中。
周围道观也曾前去制止,奈何百姓愚昧无知,外加当地的县令对此事深信不疑,不想着修筑堤坝,开掘河道,疏通塘湖,成天到晚就想着生祭活人。
还大张旗鼓地在当地设了所谓的“河神观”,引当地的百姓前去祭拜。
后来越无尘得知后,便借着下山做法事的由头,将那座河神观拆了。
这才发现,不过就是河里的鱼虾成了精,伙同县令行下恶事,专门在当地欺压老百姓罢了。
那时,林景才十一、二岁,越无尘为了磨练徒弟,便带着一同前往。
亲自教徒弟怎么做法事,解决完河神的事后,正好当地为了庆祝,便举行了花灯节。
盛情邀请越无尘也欣赏一下清河那边的风土人情。
越无尘原本是不想参加的,对人间凡事,并无什么兴趣。
可一转头就看见林景的眼睛亮晶晶的,听着很认真的样子。
虽然林景嘴上不说,但越无尘知道,徒弟是很想去看看花灯的。
越无尘也不记得自己当时到底出于一种什么心理。
时间太长了,十多年前的事情了。越无尘记不太清楚了。
只知道后来,他就从善如流地答应了。
晚上就同徒弟在人间的街道上,随意逛了逛。
那时的人间非常热闹,花灯节上各色各样的花灯琳琅满目。
当地的百姓为了感谢道宗出手相助,自然又是送花灯,又是送吃食。
越无尘一概不收,林景自然也不敢要。
只是后来,遇见一群人在猜灯谜,林景觉得有意思,就凑过去猜,结果没猜对,正苦恼时,越无尘悄悄地把谜底告诉他了。
而猜对灯谜得来的礼物,就是这个看起来一点都不起眼的荷包。
很普通,很不起眼。
越无尘反正是看不上的,他也用不着。
但小徒弟却很宝贝的,还说可以用来当钱袋。
反正很多细节,越无尘已经记不住了。
唯一还能记住的就是,当时林景说,过几日他要回林剑山庄探亲,想买点小玩意儿送给林惊鸿。
越无尘也没说什么,陪着林景去买。
后来在一个卖首饰的小摊子前,林景挑中了一条红绳,上面系着一颗红豆。
也没什么特别的,摊主还忽悠人,说什么“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最起码越无尘觉得没什么特别的。
但徒弟喜欢,他也没什么可说的。
不过三文钱就买下来了。
好便宜的东西。
用清河那边的话说就是,好贱的东西。
越无尘没想到,他是真的没想到。
他随随便便给林景的东西,那么普通的东西。
居然被林景珍藏起来了。
也许,这荷包里面还有别的东西。
越无尘颤着手打开一看,从荷包里面抽出了一根红绳。
可惜了,已经埋在地下太多年了,当初那颗红豆也早就化成了齑粉。
越无尘突然迫切地,想要知道,这个酒坛子到底是林景什么时候埋下的。
是林景十二岁,十三岁,十四岁……还是十七岁那年埋下的。
霍然站起身来,越无尘想要去寻小景问一问。
可蓦然想起了什么。
越无尘又失力一般地坐了回去。
手掌不小心推倒了酒坛子,从里面滚出了一封书信来。
越无尘的手指发颤,将这封表面已经发黄,发卷的书信拿在手里。
轻轻拂去上面的灰尘。
入眼可见三个飘逸灵动的字:陈情书。
越无尘犹豫了片刻,总觉得窥探林景的心意,并不好。
可又忍不住想要看一看,林景写的都是什么东西。
犹豫了很久之后,越无尘还是把信拆了。
入目便是几行瘦硬有神,疏朗险劲的字迹。
上面写着:
苍生在上,厚土在下。道宗第一百二十七代弟子林景心中有愧。
弟子自幼孤苦无依,受生母所弃,命运多舛。幸遇恩师,引入正道。
今已十七载,原该不负师恩,不负师门。
未料自己修道不精,六根不净,未斩红尘,对师尊起了非分之想。
乃弟子大逆不道,欺师灭祖,以下犯上,诸多罪孽皆因弟子贪恋红尘,不思进取。同恩师无关。
望苍天在上,保佑师门发扬光大,弟子愿来日以身殉道,死后坠落无间,不得轮回,只求师尊不要记起今夜种种。
玄正三十六年秋,九月初九。
越无尘看完之后,心绪久久难以平复。
玄正三十六年,就是林景死的那一年。
林景死在了寒冷的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