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豆还没被抬下车,便失去了意识。刚才说那么多话,实在是超出她的承受能力。
再醒时,正是夜里,窗户大开着,能看到外面沉沉夜色,大公子正坐在塌前的桌边看书。身上的袍子随便地垂在地上,看着像是出神了,不知道凝眸望着院中夜色下的花树发什么呆。
而守在塌前的服侍汤豆的小丫头打着瞌睡。
汤豆叫了一声“师叔。”
大公子回过神,起身先是看了看她的脉息,又伸手捏捏她的脸,看了看她脸上回血的速度有多快。
他手暖得很。手指修长,关节突出,虽然清瘦可十分有力。
查看完之后,只说:“好些了。虽然不多,但至少已有了点血气。”见塌边的小丫头在打瞌睡,也不高声说话,走路到有些放轻手脚的意思。只是他只有一条腿,手里的拐难免会弄出响动。
小丫头醒来,窘迫地连忙从塌沿上爬起来,立到旁边去。见两个人都没有责怪的意思,这才微微松了口气。不知道是不是受过提点,怕两个人要说什么师门中的话,连忙退到门口侍立。
汤豆问“师叔。春夏如何了?”
大公子似乎也不能适应师叔这个叫法,顿了顿才说:“她不过是些小事,你还是选顾着自己吧。”说着坐回桌边,拿起笔却久久难以落下。似乎难以抉择。
汤豆努力欠了欠头,看到桌上铺的是黄符纸。
这间屋也并不是正经的卧房。看上去更像是在书房里的放了张小憩的塌床。除了床,就是书,还有个丹炉放在外间,有下仆守在旁边,里面不知道在烧什么。
“我看到无为有没寄出来的信。说你用过祭天地文。”大公子放下笔,问:“与你师父相斗时,还用了什么?”
汤豆还不太适应,一时没想起师父是哪位,反应过来说的是凌诒和,说:“我不懂太多。凌诒和说,我当时用的是默颂。”
大公子大概觉得她有点不知礼数,与师长说话竟不自称为弟子,开口就是师父的名讳。但张了张嘴,看她面无人色,最后没说什么。只问:“之后可又做过什么?”
汤豆便把自己与凌诒和相斗的时候,发生的事情说了“这之后便不好了。”
“什么‘便’不好?这还叫便?”大公子叹气“你该说,都做了这些你才不好。也难怪无为要给师父写信,再三地说,让师父怎么也要把你留在观中。他还给我写了信,通篇都是溢美之词。什么千古难见而不自知!”
汤豆回想起来,无为在她面前到是没有流露出太多。反问:“我做这些有什么稀奇?”想在大公子身上多得到些信息。
“有什么稀奇?”大公子垂眸看着自己的手指“也不知道是什么混帐教你的这些。若是别人。单是一个祭天地文就能要人命了。你以为,天地是什么人都祭的?”
汤豆好不怕死,问:“那天地是什么人才能祭?”
大公子望着窗外的夜色,许久才说:“先时,观中有不懂事的弟子,偷看杂策原册之后不知天高地厚,就试了试祭天地文,但用颂文刚念完‘念天地苍生’这五个字,就横死当场了。要祭奠天地万灵,就得要真的知道它们苦,真心实意地愿意解众生之苦。不然是要死在它们手上的。”
汤豆怔住。
这样吗?
她觉得,大公子的话听上去,有点太过夸张。像以前写作文,拼命把原本平淡的事,在立意上拼命地往高了拔。
“我当时根本没有想这些。”她说。
大公子看她的眼神很复杂,之后没有再与她争论这件事,只是突然说道:“师父是不会肯封上幽府之门的。你说那些,全是谎话。我也知道,凌诒和不是什么坏人,但往往,很多坏事都是好人做的。不过……我也不愿意在公堂之上,在盛喻面前说破这些。这个案子,结不结,其实已经不重要了。他不是恶人,师父也未存坏心。大家只是……只是立场不同罢了。”
汤豆一时也怅惘。
以前她总觉得世上的事,对错显而易见。
可现在,她常常都很难说得清,一件事中到底谁是坏人,谁是好人。
大公子道:“你背着下仆和狗,爬那么远求生之时,在想什么?”
汤豆知道自己无可隐瞒,但面对这样的问题,实在踌躇“有点想家。”
“除此之外?”
“就……就不懂,路怎么会这么远……吧……文……春夏背着我跑出来时,真的跑得这么超级远……我都不懂她是什么腿脚……感觉她真的很拼命。”说完,又想了想。除了这些,还想什么了。
要说还有什么,还有就是:“害我的人也太该死了!”
大公子听着,突然笑一笑“真是傻。”她连把碍事的下仆丢掉的念头都没有过,哪怕是那条狗。如果丢掉,她能走得更远。
但她的选择中,根本就没有这一项。
大公子仰头看着外头的夜幕,顿一顿又笑起来。仿佛这是他听过最天真的话。
随后不回头看她,只面向着外面,轻声说:“你伤重未醒时,你母亲说,你只是个无知小女子,养在闺中,未经风雨不识世事。可不识世事的人,是做不成祭天地文的,未经风雨的人,更是没法受了那么重的伤,还背着自己的下仆,爬那么远的。我知道,你身上有异,但我知道你不是坏人。我料想,你母亲也并非一无所知,只与我存了同样的心罢了,她或是不敢,或是不愿求证。此事,我虽是不会再追问。你若哪天想说,再与我说也无妨。但那时,你也欠你母亲一个说法。她是世上最疼你的人。别把待自己最好的人,当成傻子一般。”
汤豆怔了怔,心中百感交集,一时几乎要落泪,只哑声说:“谢师叔体谅。”
他没有再应声,只静静地坐了片刻才拿起笔,闭目凝神片刻突然落笔,手走如游龙戏水。等笔停眼睛睁开时,一张符已经画成了。每个笔画看上去不羁,但却又似乎井井有条。
画完这符,他似乎是很有些疲惫,放在下撑着额头,静坐了好半天。
汤豆问:“画符会折寿吗?”
大公子含糊地说:“也不尽然。”
“那你还是少画点。我现在其实也还行了,总之死不了,慢慢将养也是一样的。”汤豆说。
“尽说些孩子气的话。”大公子眉头微皱,看着不愿意再开口。汤豆便也不再吵他。只歪头静静看着窗外来的夜风吹动他的衣角。
外面月色正好,一时只觉得宁静。
等缓过来,大公子便起身,将这张符折成三角,又拿荷包装起来,挂到汤豆脖子上,塞在衣服里,让她自己贴身放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