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残阳如血,一时一刻都有生死剧变。然而房间内却是黑暗一片,安静沉闷。
“唉……外面看起来很热闹。”黑暗的房间里,和年轻珠宝商人进行了几个时辰的长谈,在慕容修低头思考的间隙里,真岚在一片漆黑中侧过头、听着外面呼啸的声音,有些不甘心地喃喃,“而我居然只能在这里浪费口水。”
“皇太子殿下刚才所说甚是。”迟疑片刻,慕容修终究无法下定决心是否应承空桑皇太子的提议,讷讷开口,“但是在下前来云荒时身负家族重托,如果三年内不见在下回去,慕容家便会更换长子,到时候家母……”
然而那样一大堆的理由刚说了十之二三,他才发现真岚根本没有在听。空桑皇太子在对着他进行了那样长时间的游说后,此时却在黑暗里自顾自地低下头去,拉开低垂的帐子看着里面尚无形体的白色流光。
那无形无质的白色在黑暗的房间内流动,微弱的光照亮斗篷中空桑皇太子沉吟的脸。
“天都快黑了,怎么还没凝聚?”真岚的手里,拿着那一枚后土,对着虚空喃喃,“白璎,你该不会真的完了吧?”然而奇怪的是那枚后土戒指被他握在手里,仿佛感到极大不安一样,不停地凭空跃起。真岚只有一把将戒指握紧在手心,放到失去形体的白璎身侧。
再度将帐子拉下来,真岚这才回过神,看着慕容修,对这个从中州来的身怀巨宝的年轻商人点头:“我也不过是提议,至于肯不肯帮我们,全在于你——不过……”说到这里,空桑皇太子微微顿了一下,嘴角浮出一丝笑意,意味深长:“我看过你们中州人的史书——你们中州第一个帝国‘秦’开国的时候、有个巨贾叫吕不韦,是么?”
这样忽然跳开的题外话,让慕容修愕了一下,然后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下去。
就在慕容修心动,真岚等待答复的时候,漆黑的房间陷入一片凝滞的沉默。忽然间,密闭的空间仿佛有微风忽然流动起来——低垂的帐子无声无息地朝着四面拂开,似乎里面有微风四溢而出。
“白璎!”在帐子吹开的刹那,真岚脱口惊呼,脸色瞬间苍白——怎么了?难道是……难道是忽然涣散了?应该到了日落的时候,为什么她还不见凝聚?
他想过去探视垂帘下的无形的冥灵,然而陡然间发现自己身子失去了支持。
外面,红日陡然一跳,从云荒大地尽头消失。
在真岚力量消失、那一袭人形直立的空心斗篷瘫软的刹那,帐子唰的分开,一双苍白的手伸了出来,在黑夜里接住了滚落的人头和断臂,默不作声地抱紧。垂帘内伸出苍白手臂的右手中指上,那枚后土神戒奕奕生辉,发出照亮黑暗室内的光芒。
那样的光芒中,慕容修隐约的看到了极为诡异的一幕:和自己说话的空桑皇太子陡然委顿,头颅和右臂直滚下来,落入榻上一双苍白的手臂中——中州来的珠宝商人陡然间感觉说不出的寒意,脱口发出了一声惊呼,踉跄着后退到了门边。
“你怎么才回复过来?”落在冥灵女子虚幻的臂弯间,真岚的头颅却仿佛松了口气,抱怨,断了的右手便去拍拍对方的肩膀,“没事了么?”
在掉落的头颅开口说话的刹那,慕容修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只感觉心里的寒意一层层冒上来——这些人……这些空桑人,怎么都如此诡异?他们……不是人?他们不是人?!他再也顾不得方才真岚对他的提议,想也不想,背着篓子拉开门就逃离了这个黑暗的密室。
“哎,别跑啊!别怕……”真岚一见慕容修离去,脱口。
“哪个人见了你这样能不怕?”苍白的手臂将头颅抱起,抬手拉开了抓着自己肩膀的断肢,一并连着空了的斗篷放好在榻上。黑暗中,白色的女子微笑着低下头来。
“你难道怕?”以指代步,断肢在榻上四处爬行,想出去拉回中州珠宝商,但是开着的门外面、天色已经完全黑了,真岚只觉自己毫无力气。头颅无法移动,在榻上翻起眼睛看着刚刚凝聚回来的冥灵女子,没好气。
“我可不是人。”白璎微笑着低下头,用斗篷打了个包,将头颅和断肢一并卷起,脸色是焦急的,“外面怎么了?那笙和皇天可平安?我连累了你罢?……苏摩的‘十戒’好生厉害,我被震散了魂魄,几乎天黑了都无法回复过来。”
“那笙那个丫头……应该没事吧。”斗篷迎头兜下,真岚极力挣扎,不想被妻子打包卷起来,“我还没有感应到‘皇天’有危险——而且有西京和苏摩出面保驾,即使征天军团和云焕也奈何不了她吧?”
“苏摩保驾?”白璎拉着斗篷的手顿了一下,诧异,“怎么可能?他对任何空桑相关的人和事都恨透了,不杀那笙已经算是仁慈……他去保护那笙?”
断臂拨拉着,终于将斗篷撕开一个口子,头颅冒了出来,大口喘气,然而眼睛却看着苍白的女子,有奇异的笑意,慢慢道:“是啊,他去带那笙回来了——因为我和他说、如果不带回皇天来给你疗伤,你就会魂飞魄散再也无法凝聚……”
“胡说。”白璎诧然反驳,“用不着皇天,只要日落、我便可以在黑夜中复生。”
然而,话说到这里,她蓦然顿住了,明白过来。微微垂下了眼帘,看着榻上的真岚的脸,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表情,低声问:“你……骗他?”
“嘘……”真岚悄声,“千万千万别被他知道——你知道后果的。”
外面厮杀声已经沉寂,只余下断壁残垣在继续燃烧的噼啪声,火光映照在室内,影影绰绰。头颅仰望着已经没有实体的冥灵妻子,苍白的女子也垂下眼帘看着他——那个相对凝视的刹那,沉默的空气中仿佛汹涌着复杂的暗流。
“嫌恶了么?现下这种情况,必须借助于他的力量才能渡过难关。”沉默中,明知自己是触动了那最不该触动的诅咒之弦,空桑皇太子却仰起脸看着太子妃,却是笑了笑,“我终究是空桑人的皇太子,这个身份你我都该记住——我不能不做一些事。”
白璎没有说话,也只是低头看着真岚,虚幻的脸上看不出表情。
“我知道。你终究不能一直嘻嘻哈哈……”许久许久,仿佛连外面噼噼啪啪的燃烧声都听不见了,窒息般的沉默里,白璎扬起了头,淡淡道,“就像我终究不能一辈子做不切合实际的梦——无色城里不见天日的十万亡民,这才是我们必须面对的。”
百年后,成为空桑皇太子妃的她、毕竟已不是当初那个从伽蓝白塔上一跃而下的少女。
听到那样的回答,头颅脸上忽然有了个长舒一口气的表情,方才勉力保持着的平静笑意撤掉了,换了一个倦极而欣慰的笑,断臂抬起,轻轻覆上白璎戴着后土神戒的手:“很幸运,还有你和我一起并肩战斗。”
“说这种话……活脱脱就像千年前的星尊大帝和白薇皇后。”百年来结下的默契,包容了方才的小小不快,白璎忍不住微笑,想起了自己在伽蓝白塔上接受皇家礼节训导时、听过女官讲述《liù • hé书?往世录》里面关于空桑开国帝王和皇后的传说——
“时沧海横流,帝与后起于寒微,并肩开拓天下。白薇皇后为人刚毅,常分麾佐帝左右。liù • hé归一、毗陵王朝兴,帝携后同登天极殿,分掌云荒。后有兄二人,皆为王为将,一时权倾天下。帝尝私语后曰:‘与汝并肩于乱世,幸甚。’”
“后薨,时年三十有四。帝悲不自胜,依大司命之言造伽蓝白塔,日夜于塔顶神殿祷告,希通其意于天,约生世为侣。帝在位五十年,收南泽、平北荒,灭海国,震铄古今,然终虚后位,后宫美人宠幸多不久长。常于白塔顶独坐望天,郁郁不乐。垂暮时愈信轮回有验,定祖训、令此后世代空桑之后位须从白之一族中遴选。”
那样的传说,是空桑皇室代代流传、为历代皇后典范的摹本。
当年自己才十五岁,在远离所有人的万丈绝顶上,面对不可知未来。一直到听到这样的故事心里才有了一丝希翼——原来,空桑还有过这样美满的皇室婚姻。然而少女不曾想过,如今已非千年前开国岁月,在那样承平安逸的盛世里,在每一次联姻都成为权力构成变动契机的时候,被无法反抗地推到一起、历代有多少骄奢跋扈的皇太子和娇弱尊贵的白族郡主即使相伴了一世,又能够有半分情谊?
就像她和真岚,刚一开始的时候还不是……没料到,生死转换,天崩地裂,到最后仿佛历史重演,只剩得他们两人不得不相依为命并肩面对所有厄运。
“星尊帝和白薇皇后?谁要象他们那样!”
神思被那一句话触动,忽然间就如飘风般飞到了千年前。把她神思唤回的是真岚沉声的一句话,竟仿佛触动了痛处、带着十分火气。白璎一怔,低头看真岚。忽然看到他平日里从容开朗的眉宇间、居然带了深深的恐惧和憎恶,一把抓住她:“别再说这样的话,我俩绝对、绝对不可能象他们的!”
被那样激烈的语气吓了一跳,白璎一惊,随即苦笑:“是了……我怎么能和白薇皇后比。她辅佐大帝开创帝国,而我、拥有‘护’之力量的后土却扔下国家不管不顾,让冰族趁机攻入……亡国罪人,怎么和皇后比。”
“……”再一次听到太子妃这样自责的话,真岚忽然沉默,眉间神色却颇为奇怪,仿佛是想说什么却终究没说出口。许久,只是道:“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必自责,那都是注定的。而且‘后土’它其实并不……”
话音到此中止,一个清清脆脆的声音打断了伉俪间的低语——
“啊呀,太子妃姐姐,你还好么?你出什么事了?”光线微弱的房间里,随着脆响扑过来一个黑黑的影子。那笙跑了进来,急切间被地上杂物一绊,便向着榻前跌下。
然而她只觉手臂一紧,身子在磕上床角之前已经被人拉住——那只拉住她的苍白的手上,一枚和她手上皇天一模一样的戒指奕奕生辉。她惊喜地抬起脸,便看到了白璎苍白秀丽的虚幻的脸,脱口欢喜地叫:“哎呀,姐姐你没事?吓了我一跳呢,苏摩那家伙胡说你快要死了,得把这只皇天带给你治伤,害我一路跑进来就怕来不及!”
“苏摩……”听到那个名字,白璎不置可否的笑笑,拉着那笙站了起来,看着满身血污蓬头乱发的少女,叹息,“你吃大苦头了吧?都是我们空桑人连累了你。”
“哪里的话。没有那只臭手帮我,我早就变成慕士塔格上面吃人的僵尸了……呃!”那笙一听到别人感激的话就浑身不自在,连忙分辩,然而说到最后眼前浮现当日雪山上的情形,不自禁打了个寒颤,全身发毛,吐舌头,“我没读过多少书,但也知道知恩图报啊!”
白璎看着她明亮的笑靥,忽然间不知道说什么,只是紧了紧对方的手。
从来最真的心,最容易被利用和践踏……只求这一次,不要太过为难这个孩子了。
“太子妃姐姐你真的没事吧?”感觉到了覆盖在她手上的手微微颤抖,那笙诧然抬头,问,将手上的皇天抬起递过去,“苏摩说你要靠这个疗伤,是不是?这个能帮你什么吗?”
“谢谢。”白璎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是点点头。
“苏摩和西京呢?”两个女子对话的间隙里,忽然间黑暗中一个声音发问。
“在外面呢。他让我一个人进来——在外头给西京大叔治伤。”那笙下意识地脱口回答,等说完了才看到问话的真岚,上下打量一番,吓了一跳,“哎呀呀!臭手……是你?怎么回事……怎么你也在?你、你的头和手一起来了?”
“嗯,嗯。一起来了。”听得那样奇怪的问候方式,真岚苦笑起来,抬起断手抓抓头发,含糊,“我来找白璎……顺便办点事。西京受伤了?”
“是啊,和沧流帝国那个少将打了一架,伤得很重!”那笙一想起西京和汀,忽然间明亮的眼睛就暗了下去。顿了顿,她带着哭腔开口,想去牵住了白璎的袖子,却抓了个空:“汀……汀死了!汀被那群沧流帝国的人射死了!西京大叔很难过……”
“汀?”真岚尚未见过汀,但是白璎却记起了那个出去买酒的鲛人少女,诧然站起,“汀死了?那师兄他……天,我去得看看。”
“我也去。”在白衣女子拉着那笙转身的时候,仿佛生怕自己被拉下,榻上的头颅开口急唤,“带我去,我要见西京那小子!”
白璎闻声回头,看到真岚眼里的神色便不再多言,回过身利索的卷起斗篷打了个包,将断臂包好带上,却伸手将真岚的头颅抱起,拉开门走了出去。
用幻力连续给西京和炎汐愈合伤口,加上白日里和云焕的那一场激斗,站起身的刹那傀儡师用手按住了自己的胸口,压下了咽喉里涌起的血气。
毕竟是鲛人的身子,无论精神力有多强,这个身子却依然那样脆弱。
“少主?”一边的如意夫人连忙扶住他的肩膀,美艳的脸上满是长辈般的担忧——她方才抽身出去将有关复国军的一切资料转移,以免让征天军团找到反常迹象。然而等她回来,就看见整个南城成了修罗场。在她生活了几十年的地方,方圆三里内所有的房子、所有的人,甚至所有的牲畜全消灭了……那样的惨象,不啻于人间地狱。
沧流帝国!——在看到汀尸体的刹那,如意夫人咬破了嘴唇才忍住没有流泪。
连泽之国的百姓都这般屠戮,那么在那些冰族看来、鲛人更加等同于蝼蚁般的存在吧?千年来,他们一族从未停止过抗争,然而面临的压制和奴役却越来越残酷。
如意夫人暗自握紧了怀中的金牌——高舜昭总督赠与的双头金翅鸟令符贴着她的心口,仿佛昔日情人最后给予的温暖和照顾。握有这面象征属国最高权柄的令符,居于泽之国的她大约不会有安危之忧,生活安逸舒适、远远优越于所有同族。然而……她能看着其他族人不管么?可惜,以她的力量、即使拼出命来,又能对复国军有多大帮助。
想到这里,如意夫人转过头,看到了为炎汐疗伤完毕的苏摩正走入外面的夜幕。
“少主?你去哪里?”她忍不住唤了一声。苏摩头也不回,只是冷冷回答:“外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