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句话,阎争的煞气突然凝固了。
他一双血眼盯着柴衅,方才的戾气与怒意,全收进一个难看的笑容里。魔教师徒相处,没有名门正派那么多规矩,言语间也不怎么客气。可这会儿阎争用的语气,与其说面对“师父”,不如说面对“仇人”。
“血仇未报?”
阎争声音嘶哑,笑意里透出一点绝望来。
“你口中的‘血仇’,我六年前就报完了——到头来,你就差把太衡高层挨个编排成我的仇人名录。这些年你借着给‘阎家后人’复仇的名号,招了多少牛鬼蛇神,又残杀了多少无关人士?”
“‘徒弟’这把刀,用着可顺手?”
问到最后,他的声音几乎带了血味。
然而柴衅只是微微一怔,继而咂咂嘴:“我当什么呢,原来就这事。不过借你的名号杀个把人罢了……当年圣教主何等风采,无论老幼病残,不顺眼者皆杀,哪有你这样斤斤计较!”
“陵教杀无关人士也不是一两天,你没听说么?让堂堂魔教为你白干活,世上哪有那等好事?”
紧接着那老头像是想到了什么,尖利地笑起来:“真不想被神教利用,你大可以报完血仇,找个地方自我了断。好徒儿,你怎么不去死啊?”
他这话说得无比狂傲,像是笃定自己捏住了阎争七寸。不远处,暗红的朱楼在雾气中若隐若现。它明明只有一个淡薄的影子,由阎争看去,却如同一根深深扎进伤口的刺。
“六年前,本座的确那样想过,也那样做过。”
阎争没有像柴衅预想那般,露出懦弱被戳穿的恼羞成怒。他只是掀掀眼皮,表情有些奇异的空茫。鲜血顺着那身破碎的红衣淌下,在石板上积成一小滩,散发出淡淡的腥气。
“兴许嫌我陪葬太薄,老天不同意,没让我死成。这六年来,我一直在攒自己的陪葬……至于那血仇之事么,徒儿有话要说。”
阎争看着几步外的柴衅,声音越来越轻。
和八年前相比,柴衅的模样几乎没有改变。对于老人来说,八年光阴只是弹指一瞬。而对于阎争,那是足以将少年变为青年的漫长时光。
初遇柴衅时,他泡在他人的血里。眼下他泡在自己的血里,也算有始有终。往日的回忆犹如白日梦魇,又一次缠了上来。
他原本不叫阎争,祖辈为躲避追杀,改姓了“郁”。
父亲郁春回天生一双鬼眼。为护父母妻儿,他早早戳瞎自己的双眼,当了盲眼郎中。郁春回医术高明,一家人在弈都附近置了房产,过得有滋有味。
父亲调制药水,母亲精雕细琢,他们甚至做了对遮掩瞳色的“妖皮软睛”,让儿子像普通孩童那般在阳光下玩闹。父亲温和,母亲聪慧,家里做的是治病救人的活计。阎争原本以为,世上没有再平和的生活了。
直到八年前,父亲老友病倒。
那位老友是个姓吴的玉匠,原本收入颇丰。结果病来如山倒,化身吞钱的无底洞。吴家上有老下有小,就靠玉匠养家。见顶梁柱要倒,一家人迅速出家宅当家产,一度要走到卖儿鬻女的地步。
【……正好他是个玉匠,要不咱们将传家玉佩拿与他,让他割了卖一部分?那玉料子极佳,做成扳指,能卖个二三百两,够他养病了。】
当时父母特地避开他,去后院商谈。阎争还是悄悄跟上,听了个一清二楚。父亲话语温和得一如既往,他每个字都记得无比清晰。
他的母亲有些犹豫:【夫君,那玉真的没问题么?不是说可能是阎……唉,你先前还说得藏好,万不得已时再拿出来应急。】
郁春回:【阎魔头死了百年,不说一般人不知道这类物件儿。这回让老吴分割修改,以后搁家里也放心。咱两家十多年的交情,老吴一路瞧着阿争长大,咱们总不能眼看他家破人亡。】
他的母亲沉默半晌,叹了口气。
【也好。他那对儿女白胖可爱,一直放在心尖儿疼,卖掉实在可怜……】
他的父母一直很心软,心软到近乎愚蠢。阎争想过无数次,要是父亲心再硬一点,再谨慎一点,哪怕继承了阎不渡千分之一的自私,他的父母会不会还在呢?
吴玉匠拿到玉佩,千恩万谢,就差拖着病体给郁春回磕头。可惜郁春回有所不知,这位老友的远房亲戚是太衡下人,他一早便对流落在外的阎家信物烂熟于心。
尤其是玉件。
那时阎争并未想太多,他无所不能的父母怎么会出错?再说吴伯向来慈爱亲切,见面便给他蜜糖果子,连重话都未说过半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