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辞垂下头,只见书本上方露出两只笑盈盈的眼。他刚打算摸摸它们,时敬之把脑袋缩回书下:“先从最早的‘浦中之乱’开始——”
四周给药和书填得满满的,几道阳光自缝隙间射入。这分明是尹辞最讨厌的逼仄环境,他却给这药香熏得心旷神怡。大腿上的温度让人安心无比,金色光束扫过《大允通史》的封面,浮动的尘埃也闪出光辉来。
尹辞深吸一口气,让浸透药香的暖风灌满胸肺。随即他微笑着俯下身,嘴唇擦过粗糙的书脊:“你问吧。”
尹辞很讨厌回忆,尤其是回忆那段暧昧不明的时光。纵然妄想万千,所有妄想的结局都只有一个——他必是为人所负,才会陷入那般绝望的境地。
某种意义上来说,尹辞与时敬之正相反。他或许没有失去任何记忆,只是妄想的碎片犹如色彩缤纷的气泡,将真相掩于一片雾气之中。每次尹辞试图分辨真假,那片无边无际的黑暗总会再次漫出,把他深深淹没。
可在这平凡至极的一刻,黑暗没有再次出现。
尹辞玩着时敬之的指尖,盯着一片干净圆润的指甲。他嘴上心不在焉地打着,更多模模糊糊、不知真假的“记忆”冒了出来。
【我收了这么多好看石头,翠翠肯定喜欢。】黄沙中的英俊汉子再次出现,喜笑颜开。【可惜这地儿除了沙子啥也没。什么时候咱去南边打仗,我还能买些首饰带回去。】
【孙大哥送把沙子,嫂子也喜欢!】旁边的兵卒大笑。【孙大哥每次出兵都要挑礼物带,嫂子好福气——】
“孙大哥”却不笑了:【福气啥福气,见天打仗,谁能有福气。我家老二都会背三字经了,还不知道我这亲爹长啥样。我跟你们嫂子约法三章,天下一太平,我即刻解甲归田,陪她去乡下过小日子——那才叫福气。】
【有您二位,又有贺国师,天下太平不是早晚的事儿。大哥你打完了就走,咋当大官儿啊?】
“孙大哥”大叹一声:【我斗大的字不识几个,带兵只会听人指挥。当官这事,还是得指望我这好兄弟……我这兄弟年轻有为,还没的家眷,当官的大好材料!】
他搓了搓手里的漂亮石头,转过头来:【不过能配上我这兄弟的女子,不知哪里才有。幸好赐婚这事得许大哥头痛,要我说,就你这脸,当娶天下第一美人——】
“阿辞?”时敬之的声音仿佛隔了层水,模模糊糊。“阿辞,你怎么了?”
尹辞耳边的风沙呼啸声慢慢消失,目光还有些涣散:“嗯?”
“……刚问到‘沙阜之战’的第二场大冲突。”时敬之微微皱眉,他伸展手臂,揉了揉尹辞的眉心。“你突然就不答了。”
“唔。”尹辞揉揉太阳穴,五脏六腑似是被冰冻过。“无事,一时走神。”
“说实话,我总觉得你与那孙妄有关系。”时敬之起了身,揉捏尹辞头上的穴道。“你我沙盘玩了那么多把,你那指挥气魄,不是江湖小打小闹能练出来的。”
“你看我顺眼罢了。”
“我可不会情人眼里出西施,这叫旁观者清。”时敬之扯了扯尹辞的长发,“我也算半个老将,不会看错。”
尹辞拿眼睨他:“半个老将?”
时敬之把尹辞的脑袋别回去:“我懂事起,大哥就填鸭似的教我兵法沙盘。等我沙盘赢遍朝中武将,他又弄了些不痛不痒的边境摩擦给我练手。我出宫前,大允每一仗都要我参谋……说半个是为师谦虚,懂不懂?”
毕竟他还是此人的手下败将,实在放不开吹。
“今上对‘欲子’的利用还挺全面。”
“可不是吗……等等,别转话题。”
尹辞没再藏私:“我是有个幻想与孙妄有关,但史上无名,所记府邸也不存在。也可能我是他哪个手下,才生出这样真切的幻想。”
时敬之静静地看了尹辞一会儿,出乎尹辞意料,时敬之并未追问下去。他安静地瞧了会儿尹辞的双眼,突然吻了吻尹辞的颈侧。
“嗯,等咱们查出引仙会的手脚,早晚能知道。”时敬之下巴搁上尹辞的肩膀,语气平缓而理所当然。
尹辞一腔子解释给他堵了个正着,他原以为时敬之会刨根究底。谁知时掌门在他身上倚了会儿,又一个猛子扎进书海,哗哗翻起书页。
孙怀瑾手眼通天。一路上各式关卡,他们从未被官家发现,更别说来往的江湖人士。除了车厢狭小,擦身休憩稍有不变,尹辞从未这样舒坦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