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只是本古册,时敬之不会一开始就照单全信。然而这册子中的荒谬之处,他却在现实中一一找到过答案——
军功换人并不简单。尹辞为主将,偶尔会与孙妄分开作战。战役时间、情况均不能出纰漏,需要细细改过。要做到这一步,须得朝廷出手,逐年清除破绽。
……而他确实见过存有修改痕迹的冷门书本,改前的时间恰恰与尹辞的记忆对得上。
而根据孙妄的记录,祭天以幕炎石棺、满溢水银封存尸身,下手狠绝。西北大禁制压在上方,源源不断地抽取尹辞的力量。被这样深埋地下,尹辞理应毫无逃脱之法。
……花家先祖曾混进兴建禁制的队伍,“醒阵”时偷得几桶水银倒卖。要是那水银是从棺中抽出的,在石棺封口处留下缝隙也不为怪。
而就是这一点缝隙,给棺中人留下一线生机。西北大禁制之所以还能“凭空运转”,靠的大概是尹辞当年留下的残肢尸块——石棺是世上最硬的幕炎石所造。没听闻地震或人为破坏,尹辞又毫无内力。按尹辞的性子,时敬之只能想到“以躯体为器”这一条路。
如此想来,西北大禁制效果越来越差,恐怕是丢了尹辞这个源头活水,地下残骸慢慢耗尽的缘故。
……全部对得上。
人算不如天算。真实发生过的惨剧,哪怕过了三百年,依旧残余了淡薄的影子。只可惜当年尹辞被人抹去功绩,就此消失,到底无人深究。
看册子中的记载和表述,孙妄完全不知道尹辞不死不灭之事。自己这位祖先只当昔日挚友反目,凭着莫须有的威胁便要功臣祭天,因而痛苦不已。要是晓得尹辞没死,孙将军定然不会心灰意冷、解甲归田。
接下来的事情就不好解释了。以孙妄的性子,不可能闷不做声地背上尹辞的功绩,更不可能转头回宫鞠躬尽瘁。
贺承安的消失也很微妙。尹辞不死之身不像天生,贺承安是如何得知不死之身的存在,又守住秘密悄悄利用的?西北大禁制确实镇守一方民众安居乐业……贺承安究竟想做什么?又去了哪里?
不灭之身,百年大计,最终的源头竟汇集在贺承安身上。时敬之脑袋嗡嗡作响,他把脸埋进尹辞的长发,委屈地嗅闻了会儿。
“阿辞,”他转向沉睡的尹辞,“好难啊。”
尹辞自然没有回答。
时敬之凑得更近,能清晰感受到对方温热的身躯。此生积攒的一切苦楚,此刻尽数化为怜惜。他抱紧怀里的人,像是攫住激流中唯一一块浮木,又不敢太过用力,生怕这根浮木随自己一同沉底。
那滋味甫一出现就深入骨髓,酸甜苦辣化作一处,简直无法言说。
“看你刚才的模样,许是分开了妄想与回忆。”时敬之翻了个身,撑起身体,面对面俯视尹辞。“阿辞吃的苦,我光凭想象都痛苦得受不了。你要是就这样走火入魔,反而也是种解脱……你以为我会这样说吗?”
尹辞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
“我可是贺承安那老混账搞出来的欲子,天生不知道‘放手’二字怎么写。”
时敬之气势汹汹地咬了口尹辞的鼻尖。
“你明明答应我一起看花灯,也说好了要提亲。现在咱俩八字还没一撇呢,你就要溜之大吉?为师还不如三百年前的旧事吸引人吗?”
时掌门说着说着还委屈上了。半晌他深吸一口气,喉咙里模糊不清地嘟囔了一串:“不行,这个不行。”
不说那底细不明的贺承安,自己身上可是流了许栎与孙妄的血。万一这一手不顶事,尹辞瞧见他这仇人大礼包似的后嗣,没准真跑了。
一想到这事,时敬之顿时心有戚戚,他迅速把尹辞的衣角系在自己衣角上。随后他清清嗓子,转而深情款款:“那贺承安的阴谋传承数百年,你我合力,定能破开当年谜题……唉,感觉还是不对。阿辞,我该拿你怎么办?”
尹辞眼皮子跳了跳。
时掌门八成不知道,他这一番预演全被尹辞听了个一清二楚。
时敬之点了尹辞几处昏睡穴。要是尹辞继续精神涣散,确实会被牢牢制住。然而今日不同于往昔,有这小兔崽子在身边,就算他想要跃入疯狂的深渊,身后也有千丝万缕的牵挂拉着。
【虽说我许不了你太久……无论你是何物,我都会好好地注视到最后。】
时敬之的性命还没个着落,若这就是自己留给他的“最后”,未免也太过……无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