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不知道曲断云拿没拿我当友人。”许璟明苦笑一声,“我只是……只是觉得,这回咱们没几个人干人事儿。你我从小视时敬之为怪物,皇兄你至少是个好皇帝,我……”
自视甚高,从不把下人的命当命看。与曲断云相比,他也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实在是没什么谴责的立场——悬木暴露之前,自己亦是将天下人视作猪狗,不过是过得舒服,没有下重手罢了。
眼下曲断云被关了大牢,自己却在外头闲晃。许璟明虽不至于自认罪不可赦,心里还是有点微妙的情绪。劫后余生、羞愧难当混上了迷茫,他当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许璟行叹了口气,他深深地瞧了许璟明一眼,嘴上另起了话题。
“江友岳与此事牵连极深,罪责难逃。但引仙会在民间影响甚大,朕决计不能当众斩杀他,最多将其囚禁到死。”
江友岳外貌年轻,内里也上了年纪。牢中无材料施法,无书籍解闷。狱卒禁止与囚犯交谈,他甚至连阳光都瞧不到。就算什么都不做,老人也活不了太久。
不过比起尹子逐的遭遇,这也算便宜他了。
“曲断云是个棘手的。虽说有江湖人作为人证,毕竟物证不足,曲家在朝中亲戚亦是不少。当今正是用人之时,若将他草草处理,亦是会招来曲家人的不满。”
许璟明疑惑地看着皇帝,不太明白这话为何要冲自己说——他丝毫不操心政局,这会儿听得头都大了。
“曲断云爹娘深明大义,我已与二老谈过此事。他们决定令其改姓,与其断义,将其逐出曲家。江湖事江湖了,如今他一介布衣,就让江湖人自己处理吧。今后是死是活,且看他的造化。”
许璟明安静地听着。
“这回曲断云出狱,就由你来送出去。消息我已经让阅水阁放出去了,现在太衡也不收他,你既然与他是故交,就由你来安置他吧。”
“……嗯。”
许璟明嘴上应了,心里依旧不懂。他恼的是人生大事,皇兄却给他安排了这么个莫名其妙的差事。若说安置一介平民,阅水阁分明更合适。
曲断云出狱那日,弈都已是盛夏。
比起春日入狱,曲断云清瘦了许多。如今他形容枯槁,没了当初豪气冲天的模样。牢中无光,吃不好睡不好,曲断云健壮的身子也单薄了不少。乍一看,与街上行走的普通人无异。
曲断云人虽然执着,却不傻。悬木已毁,国师一脉已被皇帝攥牢,百年大业回天乏术。他被曲家赶出来,将来考不得功名,也入不得行伍。他背着江湖的血债,在武林也是过街老鼠。曲断云虽说保住了一条性命,眉眼里却尽是迷茫。
皇帝留了他一条命,也只留了他一条命。
没了大业,没了出路,钱财也只够这几日的吃喝。曲断云呆呆地坐在马车内,连下一步做什么都不知道。马车窗布微微飘起,一个挑着担的脚夫路过轿边。那人皮肤晒得黑红,尽是汗水,脸上却带着十足的笑,正与城门口的官兵唠天唠地。
先前,这般景象,他是不屑于去看的。这会儿看进眼里,曲断云心里别有一番滋味——看那粗陋不堪的鞋拔子脸脚夫,过得似乎也比他体面。
“……差不多得了,你这脸色比死人还难看。”
马车另一边,许璟明叹了口气。
“当初时敬之出城,状况与你差不多。皇兄没给他多少钱,也没给他半点好身份。他后来那些钱,基本全是自个儿帮人瞧病赚的。”
曲断云收回视线,沉默地看着许璟明。许璟明当他要说些“成王败寇”之类的豪言壮语,结果曲断云什么都没说。
或许他是第一次尝到这尘世的庞大与沉重,许璟明嘴角抽了抽。也是,他们先前吃穿不愁,压根没考虑过怎样凭自己活。
“你……你先想个法子给武林人一个交代,反正留得一条命,总比被关到死好。你有功夫,就算混不了江湖,卖力气也饿不死。”
“卖力气也饿不死。”曲断云终于开了口,声音却带着点冷笑之意。“王爷说得轻巧,可曾考虑过自己下去卖力气?”
许璟明瞧了眼轿子外头的热浪,堂而皇之地缩了缩——他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怎样?
“曲某……我也算见过群峰之顶的人,断然不会滚去泥里求食。”曲断云的声音还有些飘忽,“只要世上还有悬木,悬木便可为人所用……”
他这语气并非往日那般自信,许璟明也没有挑明。未尝过俯瞰众生的滋味还好,但凡尝过一点,人便难以再低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