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药方与药理,好像总是听不到头,枯燥又乏味,偷懒的孩子日复一日地耍赖,总想着从明天开始用功,却不知世上最理所当然的“明天”也有失约时。
“我只会报仇。”应何从一字一顿地说道,“不会救人,人称我为‘毒郎中’,我也……不是什么药谷传人。你还有别的事吗?”
周翡说不出话来。
应何从等了片刻,又道:“要是没有,就等你以后想好了再说吧。”
他撂下这一句话,便急不可耐地背着竹筐转身逃走了,脚步居然有一点狼狈。
年轻的毒郎中在婆娑树影中孤独地穿梭而过,身后是他仇人的尸体,而他漠不关心,也无法得意。
因为突然之间,他意识到,无论这仇他报不报得,大药谷都已经没了,它的神与魂早已化成飞灰,被无情岁月抹去,连一点可怜的传承都没剩下。
他是不配以“药谷遗孤”自居的,大概只算得上一棵没着没落的坟头草。
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
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
永州的日头沉入到山下,余晖落寞地行将收场,山间白雾越发浓重。
谢允眼皮有些重,他便不睁开,贪恋地靠着少女温暖又柔软的身体,还不知道应何从已经走了,仍在几不可闻地说道:“一国一家、一派一人,都有气数,都有尽时,应公子,这没什么……”
周翡忽然听不下去了,她一把拽起谢允,吃力地将他背在身上。
什么楚天权的尸身、慎独方印、漏网的北斗黑衣人,她全然不妨在心上了。
周翡茫然地想,她非得找一条路走下去不可,既然应何从那个废物指望不上,她便继续找,一直找到一个能救他的地方,那地方在天涯也好,在海角也好,但凡在liù • hé之内,便总有她能抵达的一天。
谢允被她并不宽厚的背硌得胸口发闷,只好无奈地在她耳边说道:“你说如果你是我,哪怕最终功败垂成,也能闭得上眼,二十年后还能顶天立地……我听完可信了,阿翡,如今不成就是不成了,你那说好的顶天立地呢?真要哭鼻子,可是食言而肥了。”
周翡背一把百十来斤的刀不算什么,背着个手长脚长的人却不大得劲,十分吃力,咬牙道:“闭嘴!”
谢允一只手绕到她身前,在她脸上摸索片刻,果然没有摸到一点湿意,便笑道:“好,美人,我就喜欢你这幅到死如铁的心肠……你先放我下来,我想跟你说几句话。”
周翡不理他。
谢允便自顾自地搂住她单薄的肩膀,恍惚间,觉得自己嗅到了一点非常浅的花香,同她脖颈间皂角的气息混在一起,混成了一种非常特别的味道,是洁净又素淡的甜味。
他有一点出神,然后缓缓地说道:“赵家的江山,传到我祖父那一辈……也就是先帝那里,便四面漏风了,很多东西积重难返,偌大一个社稷,就好似个行将就木的老东西,摇摇欲坠,我祖父是个生不逢时的皇帝,做梦都想走出一条中兴之道,他夙夜以继、勤政乃至积劳成疾……一意孤行地在朝中强行推行他异想天开的新政,杀了不少挡路的人。”
“以至于他在位时,先后有两位藩王叛乱,流民泛滥成灾……宗室、权臣,没有一个与他一条心。我爹六岁便受封太子,在东宫住了大半辈子,是个温和懦弱的人,他只知先帝有错,却不知错在何处,想要劝解,又不敢违抗君父、仗义执言,每日来回在先帝和朝臣面前和稀泥,每每回到东宫都是一脸苦闷,弄那些个风花雪月的东西聊以浇愁,文不成武不就,连个跟在他身边陪读的小太监都不如……赵家气数尽了。自此舆图换稿,王孙南渡,也是情理之中。”
“阿翡……”谢允伏在她肩上,原本搭在一起的手没了知觉,不知不觉地垂了下来,他喃喃道,“我方才说的,凡人也同江山一样,很多事情,譬如生老病死……既然已经注定,便是人力所不能及……”
周翡大声道:“不用说了,我不相信!”
周以棠临走的时候,将强者之道牢牢地钉进了周翡的心里,每每她遇到迈不过的坎,便总觉得是因为自己无能。
这是少年人意气风发时的想法。
而突然之间,她发现不是这样的,哪怕你有飞天遁地之能,也总会有一些东西是注定求之不得、注定束手无策的。
周翡心里隐隐明白了这一点,却实在不甘心承认,只好欲盖弥彰地大声反驳。
谢允何等聪明,闻弦音知雅意,立刻便从她这“不相信”中听出来,她其实已经信了。
当他四方浪迹,流落在某个不知名的客栈中,独坐于孤灯下时,谢允曾无数次地幻想过自己会死在何时何地,又该葬在哪里才能魂归故里,总是想着想着,便不由悲从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