漱鸢不再握住他的手,缓缓摇头抿唇,淡声道,“我不嫁。”
“为何?”皇帝大概知道了她会拒绝,也并未惊讶,只是随口问了一句。
漱鸢沉了口气,烛光在眸子里跳跃,叫她看得几乎出神了。她感到神思恍惚,仿佛脚底升起一层凉气似的,叫她失了魂魄。
“因为我喜欢别人。我喜欢房相如——”
接下来便是长久的沉默了。
宫灯的蜡烛慢慢燃烧着,滴蜡缓缓流了下来,凝结在铜盘上,成了一颗颗化不开的泪。
皇帝沉沉闭目,仿佛睡着了似的。可是他没有,因为他的呼吸浅浅,眼睛在眼皮下滚动着。
漱鸢听见父亲低沉地问她,“什么时候的事。”
“很久了。”
她呼吸渐渐紧张起来,双膝跪在榻前,流泪道,“阿耶,我不想嫁给宋洵,求你别下旨……我不想嫁给他。”
皇帝终于睁开眼,看着她的眼泪,眉心拢起一道川,“那你只想嫁给房相如?”
漱鸢收敛起神色,点点头,“是。”
“不可。”皇帝斩钉截铁地拒绝了,“如今相权虽三分,可实际上仍是房相如为首。我从未打算过将你再出降给他。倘若日后他真的有不轨之心,你也会被连坐。”
漱鸢道,“那我宁愿不做这永阳公主了……”
“你越发任性了。”皇帝听了这话很生气,可如今身体病着,说出来的时候,也只是带着几分埋怨。
漱鸢沉默片刻,道,“旁人说……我不是,您的女儿。是真的么。”
这话如一粒石子惊起千层浪。果然,皇帝惊怒,几乎要起身,道,“何人胡言乱语。”
烛光被他的动作呼起来的风振得狠狠跳动起来,漱鸢连忙扶住他重新躺好,又替他整理好枕头,坐了回来,静静道,“阿耶,求您告诉我真相。”
今日她的话于君臣来说已经是唐突,虽然她是众人口中皇帝最爱的女儿,可是漱鸢心里知道,父亲的这一切纵容般的宠爱大概都起源于洛阳之变。所以,即便是唐突,她也忍不住一问到底。
那到底是真的父亲对她的爱,还是仅仅因为对母亲的愧疚?
皇帝看着这张与令睿姬酷似的脸,不由得怔了怔。随后,他不再去看,只是平躺着仰望着天顶,从那繁琐的纹路中,他仿佛看到了过去与未来。
“我认识你母亲的时候,她是前朝藩王的女儿。朝代更跌,高门败落,起初高祖并不同意,可后来我坚持要娶她,这才勉强同意。”
皇帝顿了顿,“那时候我知道,隐太子,也就是我的兄长,你的叔叔,也喜欢她。你知道,你的母亲很美。”
漱鸢说我知道,“我还记得她的模样。”
“身为皇家的子孙,权势,永远是彼此间解不开的结。这就像一个漩涡,把所有人都卷了进去……”皇帝说着,神思渐渐缥缈起来,仿佛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忏悔。
“我那时候知道,如果我不争,日后你叔叔登基之后,定不会放过我。所以,从那时候起,我便开始筹备一切……”
大殿安静极了,门外的内侍大概早就打起了瞌睡。秋夜微凉,就连风都变得清澈起来,仿佛能听见护国天王寺高高的佛塔上传来的铜风铃声。
“我那时候还未娶令睿姬,而隐太子也没有放弃她。我知道,你母亲爱的是我,所以,我对此充满自信……”皇帝淡淡说着这些不曾对任何人说过的话,“迫切的想要扳倒隐太子的念头在我心中生根发芽,大概这是在我们李家人血液中的一种诅咒,为了权势,我们要无休止地争夺下去。”
“所以我,我就让你母亲故意亲近隐太子,以套取最机密的情报……”
皇帝说着,闭上了眼,不敢看公主的神色,他知道,她一定很难过,那个表情一定就像当时他告诉令睿姬这个打算的时候一样。
“后来,我娶了她。可是,隐太子为此暴怒不已,在高祖面前三番五次陷害于我,我打算就此反击。再后来,我与众心腹门客商议很久,终于等到那日,在洛阳截杀隐太子……一举成功。”
漱鸢看着皇帝,像看个年迈苍苍的老人,不悲不喜,只是垂视着他追忆往事,“那母亲,是怎么死的。”
“她的身份遭到了高祖的质疑,高祖认定她是依靠女色挑拨我和隐太子兄弟之间的感情,所以最后,她趁着我离开府邸之时,自请鸩酒一杯,生怕连累了我。”皇帝说着,眼角慢慢湿润了几分。
所以,在他听见公主问他“舍得吗”的时候,忽然想起了曾经令睿姬听说了他的计划后,也这样问了他一句,“舍得吗?”